最终审片日。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cbd的玻璃幕墙上,仿佛也来为这场终局添加注脚。
赵太阳独自一人前往朝露茶业。他拒绝了温卿和若风陪同的提议。“该看的,该说的,前两次已经足够了。”他的理由是,“最终决定,不在于人多。”
真实的原因是,他需要独自面对李晚晴。面对这个项目,也面对这份被剪辑、配乐、调色后,凝固下来的、关于他们(尤其关于他)的“真实”。
他依旧带着那个原木茶盒,里面换上了新拆封的“雪顶观音”。U盘静静地躺在西装内袋里,贴着胸口,沉甸甸的。
“静观”审片室。一切如旧,冰冷,专业,弥漫着不属于茶香的、洁净而无情的气息。桌上依然只有冰水和咖啡。
李晚晴准时出现。她今天穿了一身炭灰色的针织连衣裙,外搭同色系长开衫,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比起前几次的商务装扮,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但也仅仅是“形似”,她的眼神和姿态,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李总”。
她看了一眼赵太阳手边的茶盒,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开始吧。”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
赵太阳将U盘插入播放设备,调试好,退回到客座。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主位对面,而是选择了侧面稍远一些的位置。灯光暗下,屏幕亮起。
熟悉的开场都市蒙太奇,但节奏似乎比记忆中的demo更加凌厉,背景的环境噪音也更具有侵扰感。然后,那声清越的“滴答”音效,切入t.路一被冰茶激醒的瞬间——剪辑后的版本,痛苦与清醒的转换更加猝不及防,更具冲击力。汗水与飞溅的茶液特写,快得让人心悸。
接着是程三岁麻木中的味觉“意外”,镜头对他茫然眼神和舌尖细微动作的捕捉,放大了一种无声的刺痛感。环境音在这里被抽离大半,只剩下他吞咽时几乎听不见的喉音和电脑风扇固执的低鸣。
阳台上的“香气丝带”在精心调色后,泛着珍珠母贝般朦胧的光泽,飘动的轨迹缓慢而充满宿命感。韩堇言鼻翼的翕动和眼神的松动,在近乎真空的寂静里,被放大成惊心动魄的内心戏。
最后,是赵太阳自己的部分。压力碎片尖锐密集,而泡茶的过程被拉长成一种近乎神圣的慢。特写下,茶叶舒展、热气升腾、他闭眼嗅闻时睫毛的颤动、喉结滚动的节奏、以及最终那口悠长的、带着肉眼可见疲惫水汽的叹息……每一个细节都赤裸得让他自己观看时,都感到一丝不适。那不是表演,那是解剖。
三分五十秒,影片结束。最后一行字浮现,然后画面归于黑暗。
灯光没有立刻亮起。审片室沉浸在影片结尾那段刻意拉长的、混合着遥远城市噪音和轻微呼吸声的余韵里。那种感觉,不是释然,不是振奋,而是一种复杂的、疲惫后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并未真正消失的暗涌。
赵太阳坐在黑暗里,能听到自己平稳却有些用力的呼吸声。他等待着。等待着李晚晴的“手术刀”,或者别的什么。
灯,亮了。
李晚晴没有动。她依旧坐在主位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沿,目光定定地看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她的侧脸在顶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那种沉默,不同于前两次带着审视和评估意味的寂静,更像是一种……沉浸,甚至是某种被触动的凝滞。
赵太阳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组织最严厉的批评。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交握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赵太阳。
她的眼神,是赵太阳从未见过的复杂。那里面没有了公事公办的锐利,也没有了冰冷疏离的评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解读的、柔软的东西,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河。
“赵太阳。”她开口,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直接叫了他的名字,没有用“赵总”。
赵太阳心脏猛地一缩。
“这部片子,”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准确的词汇,“……很好。”
不是“通过”,不是“符合要求”,不是任何商业术语,只是一个简单直白的“很好”。
“它……”她似乎想继续说下去,评价它的剪辑、它的音乐、它的表演,但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放弃了解释,目光重新投向黑暗的屏幕,低声说,“它就是我想要的样子。甚至……比我想要的,更多。”
她承认了。不仅认可了成果,还承认了这份成果超越了她的预期。
但她的语气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卸下负担却又背负了新东西的平静。
“朝露会全面启用这个版本,进行全渠道推广。后续的合同和尾款,我的助理会跟进。”她说着工作安排,语气恢复了部分的平稳,但那份深处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
然后,她再次沉默。目光落在赵太阳带来的那个茶盒上,看了好几秒钟。
“茶,”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带回去了。”
赵太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茶盒。“……好。”
李晚晴站起身,走到播放设备前,亲自取下了那个U盘,握在手心里。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面对着依旧坐着的赵太阳。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影片残留的情绪和未尽的沉默。
“这个项目,结束了。”李晚晴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们完成得很出色。”
赵太阳也站了起来,他知道该说些“感谢信任”、“合作愉快”之类的场面话,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他只是点了点头。
李晚晴看着他,眼神里那丝复杂的东西再次浮现。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如同影片结尾他那口悠长的呼气。
然后,她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平板和笔记本,也将那个U盘小心地收好。最后,她的手指拂过那个原木茶盒的边缘,停顿了一瞬,然后稳稳地将它拿了起来。
“再见,赵太阳。”她说,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再见,李总。”赵太阳听见自己回答。
高跟鞋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一步步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审片室里,只剩下赵太阳一人,和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不知是来自影片想象还是真实记忆的茶香。
他赢了。项目圆满成功,预算到位,甲方高度认可。
但他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那部片子抽走了什么,又像是被李晚晴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和那声叹息,填进了太多理不清的东西。
她拿走了茶。
也拿走了成片。
留下他,站在这里,面对着一室冰冷的灯光和未尽的、滋味的余韵。
合作结束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才刚刚开始,或者,从未真正结束。
他走出“静观”审片室,走进阴沉的天空下。城市依旧喧嚣,压力从未远离。
但他忽然想起影片里,自己喝茶后那片刻的宁静。
他需要找到自己的那杯茶。
或许,他也需要弄明白,李晚晴带走的那盒茶,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