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踩着薄雪往景山走时,脚下的青石板发出“咯吱”的轻响。风从胡同口灌进来,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有点疼,他却没缩脖子——今天天好,云淡风轻,正是看雪后宫阙的好时候。
小黑揣在他怀里,裹在厚棉袄里只露出个脑袋,小鼻子冻得粉粉的,却好奇地睁着眼睛,东看看西看看。路过早点铺时,沈言买了两个糖火烧,揣在兜里,热气透过布帛渗出来,暖着肚子,也暖着怀里的猫。
景山不高,却是四九城的“制高点”。站在万春亭下,能把大半个京城收进眼底。平时这里总有些遛鸟的、练拳的,今天雪后初晴,人倒不多,只有几个扛着相机的老外,对着远处的宫殿啧啧称奇,嘴里说着生硬的中文:“太美了,像童话。”
沈言找了个背风的角落站定,往南望去。
故宫的琉璃瓦上积着一层厚雪,白得晃眼,檐角的走兽被雪裹着,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蹲在云端的神兽。太和殿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雪光与金光交映,透着股说不出的庄严。一道道宫墙在雪地里划出整齐的线条,红墙白雪,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却比画更有气势。
“真是……壮观啊。”他忍不住低声感叹。
前世在图片里、纪录片里看过无数次故宫,却从未有过这样的震撼。隔着薄雪和寒风,那片宫殿群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沉默地卧在京城中央,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浸透着岁月的沧桑。
小黑从他怀里探出头,对着远处的宫阙“喵”了一声,大概是被那片白茫茫的景象吸引了。沈言摸了摸它的脑袋,目光落在宫墙上空——几只喜鹊落在角楼的檐角上,黑背白腹,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它们“喳喳”地叫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落几片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
这叫声,这身影,给庄严肃穆的宫阙添了几分生气,像是在提醒人们,这沉睡的巨兽,依旧在呼吸。
“小沈?你也在这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郑先生,裹着件长款皮袍,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对着一块墙角的残砖端详,“我就说今天适合出来走走,果然遇上同好。”
“郑先生也来赏雪?”沈言笑着打招呼。
“可不是嘛。”郑先生直起身,指着远处的故宫,“你看那角楼,雪一盖,飞檐斗拱的层次感更分明了。这建筑啊,就得配着雪看,才见风骨。”
他说起故宫的建筑,眼睛发亮。从太和殿的“金砖铺地”,说到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额;从角楼的“九梁十八柱”,说到宫墙的“磨砖对缝”,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讲究。沈言听得入神,仿佛那些冰冷的砖瓦都活了过来,在他眼前铺展开一幅王朝兴衰的画卷。
“以前啊,我常带着学生来这儿写生。”郑先生叹了口气,“那时候还能进故宫里细看,太和殿的柱子,三人合抱都围不过来,据说是从云南运过来的金丝楠木,一根就值老钱了。”
“现在进不去了?”沈言问。
“能进,就是麻烦。”郑先生摇摇头,“再说,好多地方都不让细看了。上次我想看看保和殿的石雕,刚凑近就被拦住了,说‘保护文物’。唉,也是,这年头,能把这些宝贝留下来就不错了。”
他的语气里有惋惜,却没有抱怨。沈言知道,郑先生这辈子都在跟“老东西”打交道,对这些宫阙、文物的感情,比谁都深。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他的老朋友。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宫阙。雪光刺眼,却让人不想移开目光。
沈言想起和珅宝库的那些字画,里面有幅《瑞雪宫阙图》,画的就是雪后的故宫,笔触细腻,连檐角的走兽都画得栩栩如生。当时只觉得好看,现在站在这里,才明白画里的意境——那不是简单的雪景,而是对一种“秩序”的敬畏,对一种“传承”的守护。
“你看那道宫墙。”郑先生忽然指着一道横向的宫墙,“从景山上看,是不是像一条线?那是内廷和外朝的分界线。以前啊,这条线就是天堑,外臣进不了内廷,后宫也不能干政,规矩大着呢。”
他笑了笑:“现在好了,规矩没了,天堑也成了风景。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没了规矩,这宫阙就少了点魂。”
沈言没接话。他想起自己练拳时,师傅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太极的招式,一招一式都有定数;形意的发劲,一举一动都有章法。这宫阙的建造,何尝不是如此?那些严格的规矩,那些极致的讲究,才成就了这份独一无二的壮美。
雪开始化了,檐角的雪水顺着瓦当滴下来,“嘀嗒、嘀嗒”,像在数着时间。远处的宫墙上,积雪消融的地方露出一块块暗红色的砖,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风霜。
“你看那几只喜鹊。”郑先生指着天上,“以前宫里人说,喜鹊叫,有好事。我小时候听老人讲,道光爷那会儿,有次雪后,一群喜鹊落在养心殿的檐上叫,结果当天就传来打胜仗的消息,皇上高兴,还赏了御膳房的厨子呢。”
这故事带着点传奇色彩,沈言却愿意相信。在这庄严肃穆的宫阙里,总得有点这样的“小确幸”,才能让漫长的岁月不那么难熬。
两人在山上待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才往山下走。路过山腰的一棵老松树时,郑先生停下脚步,指着树干上的一道刻痕:“你看这个,‘光绪廿六年,某某到此一游’。这是庚子年留下的,那会儿八国联军进了城,宫里的宝贝被抢了不少,这景山也遭了殃。”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有时候我就想,这些宫阙见过多少事啊。盛世时的万国来朝,乱世时的兵荒马乱;皇帝的大婚,太后的寿宴;官员的升迁,罪臣的流放……都在这红墙里上演过。”
沈言摸了摸那道刻痕,冰凉粗糙,像是能摸到当年的慌乱与屈辱。他忽然觉得,这宫阙的美,不止在于建筑的精巧,更在于它承载的故事。雪能掩盖瓦上的尘埃,却掩盖不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下山时,胡同里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混着饭菜的香气,驱散了雪后的寒意。几个孩子在胡同口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笑得咯咯响。
“还是人间烟火气暖人啊。”郑先生看着这景象,笑了,“再宏伟的宫阙,没人气也不行。你看这胡同里的日子,热热闹闹的,才是真的活色生香。”
沈言深以为然。宫阙的壮美,在于它的庄严与历史;而胡同的温暖,在于它的烟火与生机。这两者,一静一动,一古一今,才构成了四九城真正的底色。
回到小院时,夕阳正给宫阙镀上一层金边。沈言站在院里,往南望去,还能看到远处宫墙的剪影,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小黑已经在他怀里睡熟了,小爪子还紧紧扒着他的衣襟。
他生起煤炉,炖上一锅白菜豆腐汤。汤咕嘟咕嘟地响着,香气漫满了小院。远处的宫阙渐渐隐没在暮色里,只有角楼的轮廓还隐约可见,檐角的喜鹊大概已经归巢了,听不到叫声了。
沈言盛了碗热汤,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暮色,心里一片宁静。
今天看到的宫阙雪景,像一幅画,印在了他心里。那红墙白雪,那喜鹊寒枝,那沉默的砖瓦,那流淌的岁月,都让他对这座城市有了更深的理解。
它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不只是历史书里的一段记载,它是活的。有庄严,有沧桑,有热闹,有温暖,像这碗白菜豆腐汤,初尝平淡,细品却有百般滋味。
小黑醒了,蹭到他脚边,讨了口汤里的豆腐,吃得津津有味。沈言看着它,又望向远处的暮色,忽然觉得,能在这样的时代,守着一方小院,看着这样的风景,过着这样的日子,真好。
至少,他能亲眼看见这雪后的宫阙,能听见喜鹊的叫声,能触摸到这真实的岁月。
雪还没化尽,明天,或许还能再去景山看看。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