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的第一页,那行用万宝龙钢笔写下的,墨迹未干的标题,像一道刚刚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论忠诚的量化与背叛的价值飞跃——基于“洪兴”与“警队”两种社会模型的比较分析》
马军看着这行字,看着那个刺眼的“背叛”,眼角跳了一下。
他刚刚用拳头砸过墙壁,指节还在隐隐作痛。那股火气还没散干净,就被陈浩南用更冰冷,也更疯狂的东西,浇了上来。
“你还真准备写?”
“不然呢?”陈浩anan把笔记本推到茶几中央,“写悼词?还是写遗书?”
马军没说话。他拉过一张椅子,在那张冰冷的岩板茶几前坐下。动作很硬,像一具被强行按在座位上的尸体。
一场由一个古惑仔和一个警察,联手撰写的,关于如何解剖自己灵魂的学术研讨会,就这么在一个价值千万的,悬浮于云端的玻璃笼子里,开始了。
“第一部分,”陈浩南拧开笔帽,笔尖在纸上悬着,没有落下,“定义。什么是‘忠诚’?”
他看向马军。
“服从命令,遵守纪律,维护法纪。”马军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警校手册上的标准答案。
陈浩南点了点头,似乎在赞许这个答案的愚蠢。他没有动笔。
“我十四岁跟大佬,大佬叫我去西环收数,我去了。大佬叫我去斩人,我也去了。他叫我顶罪,我没去。你说,我算不算忠诚?”
马军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是愚忠。”
“那什么叫不愚的忠?”
“为了更高的目标,比如正义。”
“正义?”陈浩anan笑了,像听到了这个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我大佬的正义,是每个月场子能准时交数。你的上司,黄志诚警司,他的正义,是搞定韩琛,顺利升职。大家的‘正义’,不都是明码标价的吗?”
马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陈浩南终于落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忠诚,在任何封闭式社会模型(如“社团”或“纪律部队”)中,其本质并非一种情感或道德,而是一种基于信息不对称与资源垄断的,结构性服从。】
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像在抄写一份死亡报告。
马军看着那行字,感觉自己胸口有点闷。陈浩南把他刚才那套听起来很伟大的说辞,翻译成了一句冷冰冰的,像尸检报告一样的结论。
“第二,”陈浩南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忠诚的量化标准。你怎么衡量一个警察的忠诚度?”
“看他的破案率,看他的嘉奖令,看他有没有违纪记录。”马军说。
“我们看一个人,看他为社团流过多少血,坐过几年牢,每个月能为大佬赚多少钱。”陈浩anan说,“你看,其实是一回事。你们叫KpI,我们叫‘功劳’。”
他下笔,写下了第二段的核心论点。
【忠诚的可量化性,体现在其“投入产出比”上。个体通过牺牲个人自由、安全乃至生命,换取组织内部的生存资源与晋升通道。其价值,可通过“风险系数”、“资源回报率”与“可替代性”三个维度进行精确评估。】
马军看着笔记本上那些陌生的词汇,什么“投入产出比”、“风险系数”,他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他偏偏又都懂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出警校的时候,为了抓一个偷钱包的贼,从旺角追到油麻地,跑了三条街,撞翻了七八个水果摊。抓到人后,他的警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军,搏命是好事,但下次,记得先call支援,医药费比那个钱包贵。
那一刻,他懂了什么叫“投入产出比”。
“继续。”马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对这场解剖,产生了一丝病态的,被虐待般的兴趣。
“第三,背叛。”陈浩南抬起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马军脸上,“什么时候,你会背叛你的‘纪律’?”
马军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问题加起来,都要尖锐。
“我不会。”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如果你的上司,让你去杀一个无辜的人呢?”
“他不会。”
“我是说如果。”陈浩南的语气,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魔鬼,“法律不许,纪律不许。但他用你全家的性命威胁你。你杀,还是不杀?”
马军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脸。最后,定格在一张他很久没敢去想的,稚嫩的脸上。
他没有回答。
但陈浩anan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低下头,在纸上写着。
【背叛的触发机制,并非源于道德的沦丧,而是价值锚点的转移。当个体所珍视的核心资产(如生命、家庭)受到来自系统内部的威胁,且系统无法提供有效保护时,个体的忠诚对象,将由抽象的“组织”,转移至具体的“个人利益”。】
写到这里,陈浩南停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字,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写什么狗屁报告。
他是在给靓坤,画一张地图。一张通往地狱的,最精准的地图。
杨天要的,不是一份报告。他要的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靓坤”这个保险箱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而这把钥匙,必须由他这个最懂靓坤的人,和马军这个最懂“规矩”的人,联手打造。
“你好像……很享受?”马军看着陈浩anan,眼神复杂。
他看到陈浩南的嘴角,在上扬。那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愉悦的笑,而是一种沉浸在自己工作中的,工匠般的,专注的笑。像一个顶级的杀手,在擦拭自己最心爱的枪。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陈浩南转着手里的笔,“我们一辈子都在被这些东西操纵,忠诚,义气,规矩,纪律……但从来没人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运转的。现在,有人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把它拆开,看个明明白白。”
他用笔尖,点了点纸上“价值锚点”那四个字。
“这就像第一次,看清了对手的出招路数。虽然,还是打不过。”
马军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陈浩anan说得对。
这种亲手把自己和自己所坚持的一切,都放在解剖台上,一刀一刀割开,看着里面的筋络和骨骼,是一种极致的痛苦。但同时,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变态的,清醒的快感。
“我们继续。”马军说。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一丝抗拒,多了一丝……合作的意味。
陈浩南笑了笑,把笔记本转向马军。
“第四部分,轮到你了。‘价值飞跃’。一个警察,怎么才能从一个忠诚的系统工具,变成一个……更有价值的,自由人?”
马军看着这个标题,想起了那件被他叠得整整齐齐,藏在衣柜里的,藏青色西装。
他想起了那个叫“天养生”的悍匪,想起了那个叫“天穹安保”的,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暴力组织。
他拿起茶几上那杯已经冷掉的,苦涩的意式浓缩,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陈浩南,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论点。
“首先,你得杀了过去的自己。”
陈浩南的笔,在纸上,划出流畅而冰冷的线条。
【资产重组的第一步:存量清算。个体需主动剥离原有社会身份所赋予的,无形的道德资产与情感负债(如荣誉感、罪恶感),将其转化为可量化的沉没成本,为后续的“价值注入”提供空间。】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
城市的灯火,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星海。
房间里,两个人,一盏灯,一本正在被写就的“魔鬼辞典”。
他们像两个加班的,最敬业的社畜,讨论着如何把人变成商品,把灵魂变成一种可以交易的期货。
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墙角那个一直亮着红点的监控探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绿色。
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正在欣赏着这份报告的诞生。
就像欣赏一场,最精彩的,现场解剖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