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多谢款待”说出口,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墙上的屏幕,斯蒂芬·茨威格的箴言,像一行冰冷的墓志铭,安静地亮着。客厅中央那块被切割后裸露出的地板,像一块无法愈合的,方形的伤疤。
这个房间,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华丽的牢笼,变成了一间陈列着他们精神尸体的,解剖室。
马军从浴室出来时,陈浩南已经把那十二本书,整整齐齐地码回了书架。他没有按顺序,而是打乱了放,让那十二个字母,重新隐匿于康德与尼采的智慧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了厨房,打开那个巨大的冰箱。
他没有再去看那瓶藏在深处的,伪装成斐济水的红酒。他拿出了那杯昨天送来的,绿得让人反胃的羽衣甘蓝菠菜思慕雪,拧开盖子,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大口。
味道像在嚼湿漉漉的草坪。
马军看着他,没说话。他走到咖啡机前,没有再碰那个烧水壶。他看着触控屏上复杂的选项,沉默了片刻,然后按下了“意式浓缩”的图标。
机器发出一阵研磨和高压萃取的声响,一杯漆黑如墨的液体,滴进了白色的瓷杯。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苦得像胆汁。
两人谁也没有看谁,各自喝着自己选择的“毒药”。
昨天,他们用一碗餐蛋面,向这个系统宣告自己的存在。今天,他们用一杯思慕雪和一杯浓缩咖啡,向这个系统,宣告自己的投降。
或者说,伪装的投降。
吃完这顿沉默的早餐,马军没有去健身房。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昨天,他在这里寻找可以打开的缝隙。今天,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他的目光,越过云层,投向底下那片钢铁与玻璃的丛林。
他在看,在记。
记那架悬停在远处进行高空玻璃清洁的无人机的巡航路线。记楼下空中花园里,那个负责修剪植物的园丁,每天上午九点十五分,会准时出现,九点四十五分,准时离开。记远处海面上,那艘属于天穹集团的白色游艇,每天有两次补给船靠近。
他不再是一个愤怒的囚犯,他变回了那个在西九龙重案组时,最难缠的警察。他在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大脑,绘制一幅这个牢笼的,活点地图。
陈浩南则坐回了书架前。
他再次抽出了那本印着“第一版”的《天穹集团企业文化与价值观演变史》。
他翻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维多利亚港的晨雾,天穹的种子,便已在时代的土壤中,种下……”
这些空洞、浮夸的句子,昨天看,只觉得可笑。今天再读,每一个字后面,都仿佛能看到杨天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微笑的脸。
他在读的,不是一本企业宣传册。
他在读的,是一份长达十二年的,犯罪预告。他要从这些冠冕堂皇的口号里,找出那个叫靓坤的男人,被标上的第一个价格。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安静的氛围里流逝。
一个在用眼睛犯罪,一个在用思想考古。
“叮。”
手环的震动,同时打破了两个人的专注。
是阿Ann。
【主题:关于“阿尔法精英”思维模型优化的实践性课题】
【课题名称:“价值的共鸣”——跨领域沟通壁垒消融方案】
【课题描述:鉴于两位首席研究员在“协同创新”项目中展现出的卓越洞察力,请结合自身经历,撰写一份不少于五千字的报告,论述:如何将‘古惑仔的江湖义气’与‘警队的执法纪律’这两种看似对立的价值观,进行解构与重组,并最终统一到天穹集团‘秩序创造价值’的核心理念上来。】
【备注:杨先生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次深刻的自我剖析与价值升华。他期待看到一份,足以被收录进《天穹思想史》的,里程碑式的文献。】
马军看着手环上的那行字,脸上那层刚刚伪装好的平静,瞬间被撕裂。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砸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咚!”
那面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墙壁,只是微微震动了一下,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但马军手上的指节,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他妈的!”马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要我们写悔过书!”
不,比悔过书更恶毒。
悔过书,是让你承认自己错了。而这份报告,是让你论证,他为什么“对”。
它要你亲手解剖自己的过去,亲手否定自己坚守的一切,然后用自己的血肉和灵魂,去为他的理论,添砖加瓦。
它要一个古惑仔,去阐述“义气”的估值。
它要一个警察,去计算“纪律”的成本。
然后把这两样东西,打包,贴上“天穹制造”的标签,变成可以量化,可以交易,可以“升华”的,优质资产。
陈浩南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手环上的课题描述,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带着一丝病态愉悦的,轻笑。
马军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你笑什么?”
“我在笑,”陈浩南关掉手环,站起身,走到马军面前,“他终于肯跟我们,谈正事了。”
马军愣住了。
“之前的画,之前的花,都只是开胃菜。”陈浩南看着马军那只红肿的拳头,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是在测试,我们够不够聪明,能不能看懂他的菜单。”
“现在,这道主菜上来了。”
陈浩anan走到客厅中央,站在那块方形的伤疤上。
“他不是要我们写悔过书。他是要我们,递投名状。”陈浩南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课题的核心,“他要我们,用自己的过去做抵押,换取一张,能坐上他牌桌的门票。”
马军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好像明白了。
“牌桌?”
“对。”陈浩anan转过身,看着那套被他重新放回书架的,《靓坤墓志铭》。
“靓坤,是杨天这场牌局里,最大的一张牌。他花了十二年,养肥了这张牌。”
“他之前给我们看底牌,是想告诉我们,他这个庄家,有多大的本钱。”
“现在,他问我们要报告,是想看看,我们这两个刚刚上桌的赌客,口袋里,有多少筹码。”
陈浩南的目光,再次落到马军身上。
“你的筹码,是你当警察时,心里那条线。我的筹码,是我当古惑仔时,身上背的那些命。”
“他要我们,把这些东西,自己掏出来,摆在桌上,让他估个价。”
“估完价,我们才有资格,看他,怎么出靓坤那张牌。”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剩下空调系统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均匀的送风声。
过了很久,马军走到中岛台,从那个冰冷的烧水壶里,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干。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报告。”马军看着陈浩南,只说了两个字,“你写,还是我写?”
陈浩南走到那个巨大的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了一本崭新的,精装的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万宝龙钢笔。
他把笔记本和钢笔,放在那张曾经摆放过《基石》的岩板茶几上。
“我们一起写。”
他拧开笔帽,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了这篇报告的标题。
《论忠诚的量化与背叛的价值飞跃——基于“洪兴”与“警队”两种社会模型的比较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