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笙的指尖落在樟木箱最底层的铁皮盒上时,指腹先触到了一层薄薄的霉斑。那霉斑带着老木头与潮湿空气混合的味道,像极了她记忆里苏州老宅后院的那口废弃水井,井口常年蒙着一层青灰色的苔藓,伸手去碰,指尖会沾染上细碎的、带着湿气的凉意。
她蹲在地上,膝盖抵着樟木箱的内壁,箱里的衣物早已被她之前翻拣出来,堆在一旁的梨花木桌上,件件都是上好的绸缎,却因常年存放而失了光泽,像褪了色的旧梦。此刻铁皮盒被压在最底下,上面还压着一本泛黄的线装《营造法式》,书页边缘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可能撕下一块。阮月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线装书,再将铁皮盒抱出来。
铁皮盒不大,也就巴掌见方,盒身生了锈,边缘处的锈迹像细密的蛛网,爬满了整个盒面。她记得这盒子是母亲的陪嫁,小时候她曾见过母亲把一些重要的票据放在里面,只是那时她年纪小,母亲从不让她碰,只说里面是“过日子的本分”。母亲走后,这樟木箱被锁在阁楼的角落,钥匙由祖母收着,直到祖母去年冬天也离开了,她才在整理遗物时,从祖母梳妆台的抽屉深处找到了那把黄铜钥匙。
回到上海的这几日,她一直忙着打理笙记绸缎庄的生意。父亲骤然离世,庄里人心惶惶,几位老掌柜虽忠心,却也架不住流言蜚语——有人说阮家的绸缎庄撑不过这个冬天,有人说父亲的死另有隐情,甚至还有人说,当年阮家能在苏州立足,靠的是不正当的手段。阮月笙强撑着精神,一一安抚老掌柜,理清账目,应对上门的客户和债主,直到今日午后,才算有了片刻的喘息。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樟木箱,将铁皮盒放在膝头。锈迹斑斑的搭扣有些松动,她轻轻一掰,“咔嗒”一声,盒子开了。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票据,只有一叠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还有一枚小小的银质梅花簪,簪头的梅花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能看出精致的纹路。
阮月笙拿起银簪,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簪身。这簪子她认得,是母亲最喜欢的饰物,母亲总说,这是她和父亲定情时,父亲亲手为她打的。记忆里,母亲时常把这簪子插在发髻上,尤其是在每年梅花盛开的时候,母亲会带着她去苏州城外的香雪海赏梅,银簪上的梅花与枝头的红梅相映,美得像一幅画。
她将银簪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里面裹着的,竟是一叠老照片。照片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曲,有些地方还沾着水渍,模糊了画面。阮月笙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凑到窗边的光线下去看。
那是一张半身照,照片里的男子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衫,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温润的笑意。他的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玉簪束着,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似乎还画着什么图案,只是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楚了。阮月笙的眼眶瞬间红了——这是她的父亲,是她记忆里那个总是温和笑着,会把她抱在膝头,教她辨认绸缎花纹的父亲。
只是这张照片里的父亲,比她记忆中年轻许多,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眼神里满是意气风发,没有后来的疲惫与沧桑。阮月笙用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父亲的脸颊,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质感,心中却涌起一阵酸涩。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看到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了,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绸缎庄里忙碌,眉头时常微蹙,仿佛有操不完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照片,拿起下一张。这张照片是全身照,背景似乎是一家绸缎商栈的门口,商栈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祥记”两个字。照片里的男子正是刚才那张照片里的父亲,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子,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旗袍,梳着当时流行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正是那枚银质梅花簪。
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能看出她身姿窈窕,气质温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温柔地看向身边的男子。阮月笙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母亲。
她把照片凑得更近一些,努力想要看清母亲的模样,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母亲的面容始终是模糊的,就像她记忆中的母亲一样。母亲在她五岁那年就去世了,她对母亲的记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温柔的声音,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花香,还有母亲发髻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银簪。她曾无数次在梦里见到母亲,可每次醒来,都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只留下满心的失落。
阮月笙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场景。商栈的门口摆放着几匹绸缎,颜色鲜艳,质地看起来极好,有几位穿着长衫的伙计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在迎接客人。父亲和母亲站在商栈的正中央,父亲的手臂自然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母亲的头微微靠向父亲,两人的姿态亲密而自然,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这应该是父亲和母亲刚结婚不久,或者是祥记绸缎栈刚开业时拍的照片吧?阮月笙心想。她记得父亲曾跟她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在苏州开了一家小小的绸缎栈,取名“祥记”,母亲是他的得力助手,两人一起打理生意,日子虽然忙碌,却也过得十分甜蜜。后来,祥记绸缎栈的生意越做越好,逐渐在苏州站稳了脚跟,父亲才把商号改成了“笙记”,用的是她名字里的“笙”字。
她继续往下翻,后面的几张照片都是父亲和母亲在不同场景下的合影,有的是在商栈里,有的是在苏州的园林里,还有的是在河边。每张照片里,父亲和母亲的姿态都十分亲密,母亲的笑容始终温柔,父亲的眼神始终充满了爱意。只是所有照片里,母亲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仿佛被时光刻意掩盖了一样。
阮月笙的心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母亲的面容会这么模糊呢?是照片保存不当,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想起祖母曾经跟她说过,母亲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苏州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祥记绸缎栈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可为什么这些照片里,母亲的面容却始终模糊不清?
她拿起其中一张照片,对着光线仔细观察,发现照片的边缘有被人刻意处理过的痕迹,像是用某种化学药剂浸泡过,导致画面模糊。难道是有人故意想要掩盖母亲的样子?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
阮月笙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她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总是有些魂不守舍,时常对着母亲的遗物发呆,还多次跟她说,有些事情,等她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当时她以为父亲只是因为生意上的压力太大,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父亲的话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她继续往下翻,最后一张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张照片比前面的几张都要大一些,是一张集体照,背景依旧是祥记绸缎栈的门口,只是门口的人更多了,除了父亲、母亲和店里的伙计,还有几位穿着体面的男子,看起来像是生意上的伙伴。照片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形消瘦,脸色阴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正暗暗地盯着父亲和母亲的方向。
阮月笙的目光定格在这个男子身上,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这个男子是谁?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父亲和母亲?她仔细地回忆着,父亲的生意伙伴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难道他是父亲的竞争对手?或者是和阮家有什么恩怨?
她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来:“民国十七年秋,祥记绸缎栈同仁合影。”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那一年,母亲应该是二十五岁,父亲二十七岁,而她,还没有出生。
阮月笙把所有的照片都摊放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仔细看着,试图从照片中找到更多的线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泛黄的照片上,也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疑惑。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父母的故事已经足够了解,可现在看来,父母的过去,似乎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母亲的面容为什么会模糊不清?照片角落里那个眼神阴沉的男子是谁?父亲去世前所说的“有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些问题像一个个谜团,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让她无法平静。
她拿起那枚银质梅花簪,再次摩挲着簪头的梅花,忽然注意到簪柄的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字。这个“苏”字是什么意思?是母亲的姓氏吗?她记得母亲姓柳,不姓苏。还是说,这个“苏”字代表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阮月笙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她决定,一定要查明这些照片背后的秘密,弄清楚父母的过去。她知道,这或许会是一条艰难的路,但她别无选择。她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为了守护好阮家的绸缎庄。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和银簪放回铁皮盒里,然后将铁皮盒紧紧地抱在怀里。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阮月笙坐在地上,背靠着樟木箱,眼神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会和这些老照片一样,翻开崭新的一页。而那些被时光掩盖的秘密,也终将在她的努力下,一一揭开。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散落在地上的照片重新整理好,放进铁皮盒里,然后将铁皮盒锁好,放进自己的行李箱里。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街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她都要坚持下去,查明真相,守护好父母留下的基业,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绸缎庄的老掌柜张叔。阮月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打开门。
“小姐,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张叔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说道。
阮月笙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连忙问道:“张叔,您查到什么了?”
张叔走进房间,压低声音说道:“小姐,我按照您的吩咐,去苏州老宅附近打听了一下,关于您父母年轻时候的事情,有一位老人还记得一些情况。那位老人说,民国十七年的时候,祥记绸缎栈确实出过一件大事,只是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件事情之后,您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没过几年就去世了。”
阮月笙的心里一紧,连忙问道:“那位老人还说了什么?他知道照片里的事情吗?”
张叔摇了摇头,说道:“那位老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这些。不过,他说他认识一位当年在祥记绸缎栈做过伙计的老人,现在还住在苏州乡下,或许那位老人知道更多的事情。”
阮月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希望,说道:“张叔,那我们明天就去苏州乡下,找那位老人问问清楚。”
张叔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小姐。我已经联系好了马车,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阮月笙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她知道,这或许是解开父母秘密的关键一步。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不懈,就一定能查明真相,了解父母的过去,守护好阮家的绸缎庄。
夜色渐浓,上海的街头渐渐安静下来。阮月笙坐在书桌前,打开铁皮盒,再次拿出那张母亲面容模糊的照片,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知道,明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而那些被时光掩盖的秘密,也终将在她的努力下,一一揭开。
她把照片放回铁皮盒里,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民国十七年,祥记绸缎栈,苏字银簪,神秘男子……”她把这些线索一一记录下来,希望能从中找到突破口。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也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决心,她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她都要坚持下去,为了父母,为了阮家,也为了自己。
这一夜,阮月笙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民国十七年的苏州,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站在祥记绸缎栈的门口,笑容温暖,母亲的面容清晰可见,美丽动人。她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阮月笙揉了揉眼睛,脸上带着一丝失落,但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来。她知道,梦境终究是梦境,想要了解父母的过去,还是需要靠自己的努力。
她起身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练的旗袍,然后拿起行李箱,准备和张叔一起前往苏州乡下。她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忐忑。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马车缓缓地驶出上海城,朝着苏州的方向前进。阮月笙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她一定要查明所有的真相,让父母的故事,不再被时光掩盖。
而那些藏在老照片里的秘密,那些关于父母的过往,也即将在她的探寻中,逐渐浮出水面。绸缎商栈的老照片,不仅记录了父母的青春与爱情,更藏着阮家绸缎庄的兴衰与秘密,而这一切,都将在阮月笙的手中,被重新续写。
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前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小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阮月笙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或许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也或许是更多的疑问,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打开车窗,清新的乡村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份宁静与美好,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不懈,就一定能找到答案,了解父母的过去,守护好他们留下的一切。
而那些泛黄的老照片,那些模糊的身影,也终将在时光的洗礼中,变得清晰而温暖,成为阮月笙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