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黄浦江面。江风卷着潮湿的水汽,狠狠拍打着岸边的防汛墙,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是谁在黑暗里压抑着呜咽。沈来富站在码头的阴影里,指尖的烟蒂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随手将烟蒂弹进江里,那点星火在水面一闪,瞬间被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短打褂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还留着昨天搬运货物时蹭到的淤青。可此刻,他那双常年跟码头苦力打交道、布满老茧的手,却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透着一股与平日里憨厚模样截然不同的紧绷。
“富哥,船快到了。”身后传来一声低唤,是跟了他三年的小兄弟阿力。阿力年纪不大,眼神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慌张,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发颤,“那船……真的没问题?听说昨天江面上巡得紧,巡捕房的汽艇来回转了三趟。”
沈来富没回头,目光死死盯着江面上那片模糊的黑影。江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放心,老马头办事,稳妥。”话虽这么说,他的眉头却没舒展半分。这次的事,远比他想象中要棘手。
三天前,他在十六铺码头接了一批“特殊”的货物。货主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陌生男人,出手阔绰,给的报酬是平时的三倍,只要求他将货物安全送到苏州河下游的一处隐秘仓库。沈来富在码头混了十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本以为只是寻常的走私货,可当他趁着夜色开箱验货时,却被里面的东西惊住了——整整十块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翡翠原石,每一块都足有拳头大小,透过油布的缝隙,能隐约看到里面泛着的淡淡绿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更让他心惊的是,其中一块原石的角落,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龙”字印记。这个印记,他太熟悉了。半年前,他在广州帮一位姓陈的老板搬运一批玉石时,曾见过一模一样的印记。后来那批玉石在运输途中神秘失踪,陈老板派人追查了许久,却毫无头绪,最后甚至传出了陈老板被人灭口的消息。
沈来富当时就觉得这事不对劲,想要推掉这单生意,可那金丝眼镜男像是算准了他的心思,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沈老板若是不想赚这笔钱,那半年前广州码头的事,想必巡捕房会很感兴趣。”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戳中了沈来富的软肋。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进了一场浑水里,想抽身,难了。
就在他纠结如何处置这批原石时,昨天夜里,他收到了老马头的密信。老马头是黄浦江面上的“活地图”,常年跑夜间航运,消息灵通得很,也是沈来富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密信上只有一句话:“翡翠藏祸,沉船有踪,今夜三更,江心跳板。”
“富哥,你看!”阿力的声音突然拔高,打断了沈来富的思绪。
沈来富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的黑影越来越近,一艘挂着“福顺”旗号的货船正缓缓驶来。船身有些破旧,在浪涛里上下颠簸,像是随时都会被江水吞没。更奇怪的是,这艘船没有开航灯,只有船尾挂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是老马头的船。”沈来富低声道,拉着阿力往后退了退,隐进了更深的阴影里。他知道,老马头向来谨慎,不会轻易暴露行踪,这样的航行方式,显然是在规避什么。
货船慢慢靠岸,船舷上放下一块跳板,一个佝偻的身影从船上走了下来。正是老马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带着警惕。
“来富,你果然来了。”老马头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跟我上船说,这里不安全。”
沈来富点点头,示意阿力在岸边接应,自己则跟着老马头踏上了跳板。跳板有些摇晃,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人心。
船舱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挂在天花板上,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模糊。除了老马头,船舱里还有三个男人,都是他船上的水手,一个个面色凝重,手里都攥着家伙,显然是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老马叔,你信里说的‘沉船有踪’,到底是什么意思?”沈来富开门见山,他知道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
老马头走到船舱角落,掀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指了指洞口,沉声道:“你随我来。”
沈来富跟着老马头钻进洞口,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海水的咸味。老马头点燃一支火把,火光摇曳中,沈来富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里竟然堆放着许多破碎的木板和一些生锈的铁器,显然是从沉船上打捞上来的东西。
“这是半个月前,我在黄浦江中游打捞上来的。”老马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那天夜里,我正好在附近捕鱼,听到一声巨响,就赶了过去,只看到一艘船正在下沉,等我靠近时,船已经沉得差不多了,只打捞上来这些东西。”
沈来富蹲下身,拿起一块破碎的木板仔细查看。木板的材质很特殊,是上好的紫檀木,上面还刻着精美的花纹,显然不是普通货船会使用的木料。更重要的是,在木板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印记——正是那个刻在翡翠原石上的“龙”字!
“这船……是运翡翠原石的?”沈来富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浮现。
老马头点点头,脸色更加凝重:“没错。我打捞上来的,还有这个。”他从一旁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沈来富。
沈来富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翡翠原石,虽然比他之前见到的要小一些,但质地更加通透,绿色也更加浓郁。更让他震惊的是,这块原石上,除了“龙”字印记,还有一个小小的“陈”字。
“陈?难道是……广州的陈老板?”沈来富失声问道。
“正是。”老马头叹了口气,“我年轻时曾在广州跑过船,认识陈老板。他为人仗义,在玉石界颇有威望,可半年前突然失踪,大家都以为他是卷款跑路了,直到我打捞到这块原石,才知道他可能是遭了毒手。”
沈来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说,半年前广州失踪的那批玉石,就是被这艘船运走的?可它为什么会沉在黄浦江里?”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老马头的目光落在沈来富身上,“我调查过,这艘船是‘龙帮’的船。‘龙帮’是最近几年在上海滩崛起的一个帮派,行事狠辣,垄断了不少走私生意,尤其是玉石走私。陈老板的那批玉石,恐怕就是被‘龙帮’盯上了,才会遭遇不测。”
“龙帮?”沈来富心里咯噔一下。他在上海滩混了这么久,自然听说过龙帮的名头。龙帮的帮主是个神秘人物,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手段残忍,手下能人众多,连巡捕房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那我这次接的这批原石,难道也是龙帮的?”沈来富想起了那个金丝眼镜男,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次可真是引火烧身了。
“十有八九是。”老马头肯定道,“你想想,除了龙帮,谁还有这么大的手笔,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高品质的翡翠原石?而且,他们让你把货物送到苏州河下游的仓库,那里正是龙帮的地盘。”
沈来富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靠在冰冷的船壁上,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知道,龙帮既然能对陈老板下狠手,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知道了太多秘密的人。
“老马叔,那现在怎么办?这批原石我要是送过去,恐怕是羊入虎口;可要是不送,龙帮肯定不会放过我和我的兄弟们。”沈来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老马头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来富,你相信我吗?”
沈来富抬头看着老马头,点了点头:“老马叔,我这条命,当年要不是你救的,早就喂鱼了。我信你!”
“好!”老马头拍了拍沈来富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们就拼一把!龙帮作恶多端,早就天怒人怨了。这次,我们不仅要保住自己,还要把他们的罪证揭露出来,为陈老板报仇!”
沈来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知道老马头不是那种只会说大话的人,既然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了计划。
“老马叔,你有什么办法?”
老马头走到洞口,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打捞沉船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递给沈来富,“这里面,是陈老板留下的日记。”
沈来富接过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有些破损,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陈老板在日记里记录了他和龙帮交易的全过程。”老马头解释道,“原来,陈老板并不是被龙帮抢劫,而是和他们合作走私玉石。可后来,陈老板发现龙帮不仅在玉石里掺假,还暗中勾结日本人,想要把大量的国宝级翡翠运出国外,他不愿意同流合污,想要揭发他们,结果就被龙帮灭口了,连船带货一起沉入了黄浦江。”
“勾结日本人?”沈来富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在上海滩,勾结日本人是最让人不齿的事情,一旦曝光,必然会引起公愤。
“没错。”老马头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这本日记,就是龙帮勾结日本人的铁证。只要我们把它交给巡捕房,再配合你手上的这批原石,一定能将龙帮一网打尽!”
沈来富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不仅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为民除害的机会。
“可是,巡捕房里有龙帮的人,我们直接送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沈来富冷静下来,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老马头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巡捕房里虽然有龙帮的卧底,但也有正直的人。我认识巡捕房的李探长,他为人正直,一直想要打掉龙帮,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们可以联系他,让他来处理这件事。”
沈来富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可靠的人接应,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那这批原石怎么办?”沈来富问道,“龙帮让我今夜交货,要是我不去,他们肯定会起疑心。”
“交货可以,但不是现在。”老马头沉吟道,“我们可以先拖延时间,跟龙帮说码头这边出了点状况,需要明天才能交货。这样一来,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联系李探长,制定周密的计划。”
沈来重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他立刻起身,准备上岸安排。
就在这时,船舱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阿力惊慌的呼喊:“富哥!不好了!龙帮的人来了!”
沈来富和老马头脸色一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龙帮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难道是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快,把日记藏好!”老马头低声道,一把夺过沈来富手中的铁盒,塞进了船舱的夹层里。
沈来富则拔出了腰间的短刀,眼神警惕地盯着舱门。他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舱门“砰”的一声被踹开,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礼帽的男人闯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沈来富和老马头。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正是龙帮的四大金刚之一,刀疤强。
“沈来富,老马头,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藏龙帮的东西!”刀疤强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浓浓的杀气。
沈来富强作镇定,冷笑道:“刀疤强,你少血口喷人!我只是帮人运货,不知道什么龙帮的东西!”
“还敢狡辩!”刀疤强冷哼一声,指了指船舱角落里的那些沉船碎片,“这些东西,都是从我们龙帮的沉船上打捞上来的吧?还有陈老板的日记,是不是在你们手上?”
沈来富的心沉到了谷底,看来刀疤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偷偷看了一眼老马头,发现老马头的脸色也很难看。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老马头往前一步,挡在了沈来富身前,“想要日记,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找死!”刀疤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挥手道,“给我上!把他们都杀了,日记找出来!”
随着刀疤强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手下立刻举枪射击。沈来富和老马头早有准备,纷纷躲闪,子弹打在船壁上,木屑飞溅。
船舱里顿时乱作一团,枪声、喊叫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沈来富虽然是码头苦力出身,身手不错,但面对持枪的敌人,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老马头和他的水手们也奋力抵抗,但对方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他们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阿力在岸边听到枪声,知道里面出事了,他立刻召集了码头上的十几个兄弟,抄起扁担、铁棍,想要冲上船去帮忙,却被龙帮的外围人员拦住,双方在码头上也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沈来富一刀砍倒一个扑过来的龙帮成员,自己的胳膊也被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他看着身边的水手一个个倒下,心中充满了绝望。难道今天,他们都要死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汽笛声,紧接着,几道刺眼的光柱射了过来,照亮了整个码头。
“是巡捕房的汽艇!”有人大喊道。
刀疤强脸色一变,他没想到巡捕房的人会来得这么快。他狠狠瞪了沈来富一眼,咬牙道:“算你们运气好!撤!”
说完,刀疤强带着手下,迅速跳下船,消失在夜色中。
沈来富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船舱里狼藉的景象,还有那些倒下的兄弟,心中一阵刺痛。
老马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没事了,李探长来了。”
沈来富抬头望去,只见李探长带着一群巡捕冲上了船。李探长穿着一身警服,面容严肃,看到船舱里的景象,眉头皱得紧紧的。
“老马叔,沈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探长问道。
老马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从船舱夹层里拿出了那本日记,递给李探长。
李探长接过日记,仔细翻阅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当他看到龙帮勾结日本人的内容时,更是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龙帮竟然敢勾结日本人,走私国宝!”李探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沈先生,你手上的那批翡翠原石,现在在哪里?”
“在我码头的仓库里。”沈来富连忙回答,“我本来打算明天交货,没想到他们今晚就来了。”
“好!”李探长点点头,“沈先生,麻烦你带我去仓库,那批原石是重要的证据。另外,老马叔,麻烦你带我们去沉船的位置,我们要进行打捞,收集更多的证据。”
“没问题!”沈来富和老马头异口同声地回答。
随后,沈来富带着李探长和巡捕们去了仓库,将那批翡翠原石查封。老马头则带着另一队巡捕,乘坐汽艇前往黄浦江中游的沉船地点。
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沈来富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巡捕们将翡翠原石小心翼翼地搬上卡车,心中百感交集。这场风波,总算是暂时平息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龙帮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更疯狂的报复。
李探长走到沈来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先生,这次多亏了你和老马叔,否则我们很难掌握龙帮的罪证。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安全,同时尽快将龙帮一网打尽。”
沈来富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李探长,我相信你。只要能为民除害,就算付出再多的代价,我也愿意。”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黄浦江面上,波光粼粼。沈来富知道,新的战斗即将开始,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看着远处的江面,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龙帮彻底铲除,还上海滩一个太平,也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而那艘沉在江底的货船,以及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翡翠原石,或许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等待着他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