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白指尖的黄铜怀表刚抵上书房门环,门就从内里“吱呀”一声开了。廊下的风卷着秋雨的凉意扑进来,将他鬓角沾着的湿发吹得贴在耳廓,怀表链上挂着的小铜铃轻轻晃了晃,那声细碎的“叮铃”竟让门后站着的老人猛地颤了颤。
“这声音……”老人抬手按住胸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霍砚白掌心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霍老哥的‘逐光’?”
霍砚白收住脚步,怀表在掌心转了半圈,表盖内侧刻着的“霍庭深”三个字正对向老人。他认得这张脸——父亲书房最底层的相册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穿中山装的父亲身边站着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眉眼和眼前这老人重合得丝毫不差。
“晚辈霍砚白,”他微微颔首,怀表链在指缝间轻轻滑动,“您是沈砚书先生?”
沈砚书没答,反而向前踉跄了两步,伸手想去碰怀表,却在指尖快要触到表壳时猛地收回,像是被烫到一般。他后退半步靠在门框上,喉结滚动着,目光从怀表移到霍砚白脸上,反复扫过他眉眼间那道和霍庭深如出一辙的眉骨,忽然红了眼眶:“像,太像了……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攥着这只表,站在我家巷口,说要去南边闯一闯。”
霍砚白眉心微蹙。父亲霍庭深的生平他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档案里只写着“早年经商,中年投身实业”,从未提过“南边”,更没提过沈砚书这个名字。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怀表被他重新揣回内袋,表壳贴着心口,还带着指尖的温度:“沈先生,屋里谈?”
书房的红木桌案上,还摆着霍砚白刚铺开的信纸,上面写着“怀表溯源”四个字,旁边画着个简单的表芯草图——这只怀表自从上个月在父亲旧物箱里找到,就成了他的心事:表芯里藏着半张残缺的纸条,只印着“七月初七,望江楼”,落款处的字迹被磨损得只剩个“沈”字。
沈砚书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扫过信纸,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你在查这只表?”
“是。”霍砚白将怀表重新掏出来,放在桌案中央,“表芯里有半张纸条,落款是‘沈’,我猜是您。”
沈砚书的目光落在怀表上,像是透过这只锈迹斑斑的表,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拂过表盖的纹路,那是父亲亲手刻的缠枝莲,当年为了刻这纹路,父亲的指尖被刻刀划得全是血。
“这表是你父亲二十岁生日时,我送他的。”沈砚书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岁月的磨砂感,“那年我们都在金陵读书,他学机械,我学历史,总凑在一起在夫子庙的茶馆里聊天。他说以后要造中国人自己的钟表,让‘霍记’的名字传遍南北,我还笑他口气大,说要帮他查遍古籍里的钟表技艺,做他的‘活字典’。”
霍砚白没插话。他知道父亲确实创办过“霍记钟表行”,但不到三年就关了门,档案里只写着“经营不善”,可母亲临终前却说,那是父亲“故意关掉的”,至于为什么,她没来得及说。
“后来呢?”霍砚白追问,指尖敲了敲桌案上的纸条残片。
沈砚书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茶水溅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后来……抗战爆发了。”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家在苏州,日军进城那天,我父亲被抓去当劳工,我连夜逃去金陵找你父亲,可霍家已经空了——管家说,你父亲带着一批钟表零件,去了南边,说是要给‘那边’送物资。”
“那边?”霍砚白捕捉到关键信息,身体前倾,“是哪一边?”
沈砚书抬眼,目光里带着复杂的神色,像是在权衡什么。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砚书日记”四个字。他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行字迹潦草的记录:“你看,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初六,霍庭深给我发了电报,让我七月初七去望江楼,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我保管。”
霍砚白凑过去看,日记上的字迹和纸条上的落款字迹,一模一样。
“可我没去成。”沈砚书的声音带着懊悔,“我出发前一天,被日军抓去当壮丁,辗转了半个月才逃出来,等我赶到望江楼时,那里已经被烧了,只留下一地灰烬。我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这个。”他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焦黑的纸片,上面还能看到“霍记”两个残缺的字,“那时候我才知道,你父亲那天要给我的,是‘霍记’的账本——他说那账本里记着日军从民间搜刮的钟表文物,要交给可靠的人,转交给抗日组织。”
霍砚白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档案里,从未提过抗日组织,反而写着“民国二十九年,赴日考察”,这也是他一直不解的地方——一个“赴日考察”的商人,怎么会和抗日组织扯上关系?
“我父亲赴日考察的事,您知道吗?”霍砚白问。
沈砚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抓住霍砚白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不是考察!是圈套!”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激动,“日军知道你父亲手里有账本,故意放出消息说要和‘霍记’合作,骗他去日本。你父亲是为了拿回账本里记录的一批文物,才冒险去的!”
霍砚白的指尖冰凉。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父亲的骨灰坛里,发现了一枚日军少佐的肩章,上面刻着“松井”两个字。当时他以为是父亲的收藏品,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松井?”沈砚书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变得铁青,“是松井一郎!当年就是他带队抓的我父亲,也是他骗你父亲去日本的!”他喘着粗气,从布包里又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军装的人,一个是日军少佐,另一个……竟是父亲霍庭深,只是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满是冷意。
“这张照片是我在苏州日军司令部偷的。”沈砚书的声音发颤,“民国三十年,我潜回苏州,想找松井一郎报仇,却看到你父亲和他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的,就是你这只怀表。我当时以为你父亲叛变了,气得差点冲出去杀了他,可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接近松井,拿回那批文物。”
霍砚白的手攥成拳头,指节泛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档案里有那么多空白——那些空白,藏着的是父亲的隐忍和牺牲。
“那批文物呢?”霍砚白追问,声音里带着急切。
沈砚书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眼神黯淡下来:“不知道。你父亲从日本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提‘霍记’,也不再和我联系。直到民国三十八年,他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怀表在,文物在,等砚白长大,交给他。’”
霍砚白猛地看向桌案上的怀表,表芯里的纸条残片,原来不是邀约,是父亲的托付。他伸手拿起怀表,轻轻打开表盖,里面的指针早已停摆,停在三点十分的位置——那是父亲赴日的时间。
“沈先生,”霍砚白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沈砚书的肩膀垮了下来,眼圈通红:“民国四十年,松井一郎又来了中国,找到你父亲,逼他交出文物。你父亲不肯,两人在书房里争执,最后……松井一郎开枪杀了他。”他哽咽着,从布包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枚弹壳,“这是从你父亲书房里找到的,上面有松井一郎的枪号。”
霍砚白接过弹壳,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浑身发冷。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说:“砚白,你父亲不是坏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些文物。等你找到怀表,就去找沈先生,他会告诉你一切。”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真相。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霍砚白将怀表、弹壳、日记和照片都收进布包,紧紧抱在怀里。他看着沈砚书,眼神坚定:“沈先生,我父亲的仇,我会报。那批文物,我也会找回来。”
沈砚书看着他,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欣慰:“好,好……霍老哥没白养你。”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木盒,递给霍砚白,“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查到的线索,包括松井一郎现在的下落——他在日本,开了一家古董店,专门倒卖从中国抢走的文物。”
霍砚白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和照片,还有一张机票——是去日本的,日期是三天后。
“沈先生,这是……”
“我老了,走不动了。”沈砚书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这笔账,该你们年轻人来算。怀表你拿着,它不仅是你父亲的遗物,里面还有一个夹层,藏着文物的具体位置。”
霍砚白愣了一下,赶紧打开怀表,用指尖抠着表芯的边缘,果然摸到一个细小的夹层。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画着一张地图,标注着“栖霞山,藏经阁,第三层,左数第七个书架”。
“这是……”
“那批文物,被你父亲藏在了栖霞山的藏经阁里。”沈砚书解释道,“当年他从日本回来后,就把文物运到了那里,托付给了藏经阁的老和尚。松井一郎一直找不到,就是因为他没想到,你父亲会把文物藏在寺庙里。”
霍砚白看着地图,心里百感交集。父亲用一生守护的秘密,终于在今天,通过这只怀表,全部揭开。
“沈先生,谢谢你。”霍砚白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沈砚书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不舍:“去吧,霍砚白。替你父亲,也替我,把属于中国的东西拿回来。”
霍砚白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怀表在他的内袋里,贴着心口,像是父亲的手,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廊下的风依旧带着凉意,但他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那是父亲未完成的心愿,也是他必须扛起的责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沈砚书,老人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他的背影,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霍砚白攥紧了手里的布包,大步走进雨里,怀表链上的铜铃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细碎的呜咽,而是坚定的号角,吹响了复仇与寻回的征程。
雨幕中,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而书房里的沈砚书,却缓缓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砚白,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已经去了日本。松井一郎狡猾得很,你一个人去太危险,我先去探探路。记住,怀表的夹层里,不仅有地图,还有松井一郎的弱点——他最怕的,是你父亲留下的那枚‘逐光’怀表的钟声。”
纸条的落款,是沈砚书的名字,日期是三天前——和那张机票的日期,一模一样。
沈砚书将纸条点燃,看着它在掌心化为灰烬,轻声说道:“霍老哥,你放心,我会护着砚白,就像当年你护着我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仿佛在为这跨越半生的承诺,低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