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笙指尖捏着那方从沈府暗格里翻出的素色杭绸,指腹反复摩挲着绸面上若隐若现的暗纹——不是寻常的缠枝莲,而是朵五瓣海棠,花瓣中心藏着极小的“月”字,针脚细得几乎要融进丝缕里。窗外的雨丝斜斜打在窗棂上,把绸缎映得愈发透亮,也让她眼底的疑惑浓得化不开。
“这料子……是二十年前‘云锦庄’的独门缂丝。”身后传来苏砚清的声音,他刚从江宁织造局回来,衣摆还沾着雨气,却径直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方绸缎上时,眉头倏地拧起,“当年云锦庄失火,掌柜一家全没了,这手艺早就断了根,怎么会出现在沈夫人的遗物里?”
阮月笙回头,将绸缎递过去:“沈夫人临终前攥着这东西,我原以为是寻常念想,可方才比对了我自幼戴的银锁——你看。”她从锦盒里取出那枚长命锁,锁身内侧同样刻着五瓣海棠,只是花瓣中心是个“笙”字,“这暗纹和锁上的花,连花瓣弧度都分毫不差。”
苏砚清接过绸缎与银锁,两相对照,指尖在暗纹处轻轻按压:“缂丝分‘明缂’和‘暗缂’,这是最费时的‘通经断纬’,当年只有云锦庄的老掌柜能织。更奇的是,这‘月笙’二字,倒像是把你的名字拆在了两处。”他抬眼看向阮月笙,“你母亲……当真从没提过云锦庄?”
阮月笙摇头,心口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母亲去世那年她才五岁,只记得母亲总对着一方绣着海棠的手帕垂泪,说“等找到云锦庄的人,就能知道你爹的下落”。可后来母亲缠绵病榻,没来得及说清便咽了气,只留下那枚银锁和一句“别找,别碰绸缎行”的嘱咐。
“沈夫人为何会有云锦庄的缂丝?”阮月笙追问,“她与沈大人成婚二十载,从未提过娘家,只说自己是孤女,难不成……”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苏砚清的随从阿尘,脸色发白地闯进来:“苏大人,阮姑娘,不好了!沈府的老管家不见了,只在他房里发现这个!”
阿尘递上的是块染着墨渍的绸帕,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地址——城西柳巷三号,末尾还画了朵极小的海棠。苏砚清立刻起身,将绸缎和银锁塞进阮月笙的锦盒:“沈府刚出了丧事,老管家突然失踪,定是怕我们追问这绸缎的来历。走,去柳巷。”
雨势渐大,马车在泥泞的巷子里颠簸,阮月笙掀着车帘,看着两侧低矮的院墙,心里总觉得发慌。母亲的嘱咐犹在耳边,可那方绸缎和银锁像勾子,把她往二十年前的迷局里拽。苏砚清看出她的不安,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别怕,有我。若真有危险,我们立刻退出来。”
马车停在柳巷三号门前,是处破败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门楣上的“柳记布庄”牌匾早已褪色,边角还留着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烧过。阮月笙刚踏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丝织品腐烂的气息,院子里堆着几捆废弃的绸缎,上面爬满了霉斑,唯有墙角那口枯井,井口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老管家应该来过这儿。”苏砚清蹲下身,指着井边的脚印,“脚印还没干,而且是两个人的,一个是老管家的布底鞋,另一个……是官靴。”
阮月笙心头一紧,刚要说话,就听见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动。苏砚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拔出腰间的短刀,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光线昏暗,货架上摆满了残破的布疋,正中央的地上,老管家蜷缩着身子,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而他的手,正紧紧攥着半块绸缎——上面同样绣着五瓣海棠,只是这次,花瓣中心是个“林”字。
“林?”阮月笙倒吸一口凉气,“我母亲本姓林,叫林婉娘。”
苏砚清上前探了探老管家的鼻息,摇了摇头:“刚断气不久。凶手应该没走远,阿尘,你去巷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他转向阮月笙,压低声音,“老管家攥着这半块绸缎,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林’、‘月’、‘笙’,这三个字凑在一起,会不会是……你母亲与云锦庄的关系?”
阮月笙走到货架前,指尖拂过那些发霉的绸缎,忽然停在一匹深青色的料子上。这料子看着寻常,可她一摸就知是上好的蜀锦,只是被人用墨汁染了色,掩盖了原本的纹路。她取过桌上的茶杯,倒出热水,轻轻浇在锦面上,墨汁渐渐化开,露出底下的暗纹——还是五瓣海棠,只是这次,海棠花旁多了个小小的“庄”字。
“云锦庄……林庄……”阮月笙喃喃自语,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她说‘庄里的人都走了,就剩海棠’,当时我不懂,现在想来,她说的‘庄’,就是云锦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马蹄声,伴随着熟悉的咳嗽声——是大理寺少卿顾衍之。苏砚清脸色微变,顾衍之与沈家素有往来,此刻突然出现,未免太过巧合。阮月笙立刻将那半块染血的绸缎藏进袖中,苏砚清则挡在她身前,看着顾衍之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衙役。
“苏兄,阮姑娘,真巧。”顾衍之捂着嘴咳嗽两声,目光扫过地上的老管家尸体,眉头皱起,“这老管家是沈府的人吧?怎么死在这儿了?”
“顾大人怎么会来这儿?”苏砚清反问,语气带着警惕。
顾衍之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方才收到匿名信,说这儿藏着沈夫人的秘密,特来查看。没想到……”他看向阮月笙,“阮姑娘似乎对这布庄很感兴趣?”
阮月笙心头一沉,知道顾衍之来者不善。她强作镇定,指着货架上的蜀锦:“顾大人请看,这布庄的绸缎,都是二十年前云锦庄的样式。沈夫人的遗物里有块云锦庄的缂丝,我们追查至此,却发现老管家已经遇害。”
顾衍之走到那匹蜀锦前,指尖捻起一缕丝线,脸色微变:“果然是云锦庄的蜀锦。当年云锦庄失火,烧的不仅是铺子,还有账本——听说那账本上,记着不少官员的秘密交易。”他转头看向阮月笙,眼神锐利,“阮姑娘,你母亲林婉娘,当年可是云锦庄的绣娘?”
这话像惊雷,炸得阮月笙浑身一震。她看着顾衍之,嘴唇发颤:“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
顾衍之咳嗽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海棠花,与绸缎上的暗纹一模一样:“这是我父亲留下的玉佩,他说,当年欠云锦庄一个人情,要我若遇到海棠标记的人,务必相助。”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父亲还说,云锦庄的火,不是意外,是有人怕账本泄露,故意放的。而当年活下来的人,除了你母亲,还有一个——就是云锦庄的少掌柜,林砚。”
“林砚?”阮月笙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口忽然抽痛,“我母亲临终前,总喊着‘砚哥’,说‘等砚哥回来,就能带你找爹’……难道,林砚就是……”
“是你舅舅。”顾衍之点头,目光落在她袖中露出的半块绸缎上,“老管家攥着的那半块绸缎,应该是林砚当年绣的。他绣活极好,尤其擅长在海棠花里藏字,当年云锦庄的招牌,就是他设计的。”
苏砚清忽然插话:“顾大人,你为何对云锦庄的事如此清楚?还有,匿名信是谁寄的?”
顾衍之叹了口气,从衙役手中拿过一个木盒:“这里面是我父亲的日记。他当年是江宁织造局的主事,与云锦庄老掌柜是好友。日记里写着,当年有位姓阮的官员,拿着重金请云锦庄织一批特殊的绸缎,上面绣着军事布防图,要送给北狄。老掌柜不肯,那官员就放火烧了铺子,还杀了老掌柜一家。”
“姓阮的官员?”阮月笙猛地抬头,心脏狂跳,“我……我父亲就姓阮,叫阮承业,当年是兵部侍郎!”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顾衍之打开日记,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阮月笙:“你看,这里写着‘阮侍郎逼杀林氏满门,婉娘携女出逃,托我照拂’。婉娘就是你母亲,她当年怀着你,从火场逃出来,隐姓埋名,就是怕被阮承业找到。”
阮月笙接过日记,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字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原来母亲说的“别找,别碰绸缎行”,是怕她找到父亲,找到当年的真相;原来她的父亲,不是什么清正廉明的侍郎,而是害死外祖父一家的凶手;原来那枚银锁,那方绸缎,都是母亲留下的线索,等着她有一天能查明真相,为林氏满门报仇。
“可老管家为什么会有云锦庄的缂丝?”苏砚清追问,“他又为什么会被人杀害?”
顾衍之指向枯井:“我猜,老管家知道林砚还活着,而且就藏在这口井里。”他示意衙役去撬井盖,“当年火场后,林砚被我父亲救走,藏在了这处布庄的井里,后来我父亲调任京城,就把他托付给了老管家。老管家怕走漏风声,一直瞒着所有人,直到沈夫人去世,他见你拿出那方缂丝,知道你是林氏后人,就想带你来找林砚,却没想到……”
话音未落,衙役已经撬开了井盖,井里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井底。顾衍之让人放下梯子,苏砚清率先爬了下去,片刻后,他抱着一个虚弱的中年男子上来,那男子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皱纹,却在看到阮月笙手中的银锁时,突然激动起来:“笙儿!这是……这是婉娘的银锁!你是笙儿?”
阮月笙看着他,看着他眉眼间与母亲相似的轮廓,看着他手腕上那道烧伤的疤痕——母亲说过,舅舅小时候玩火,手腕上留了道疤。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泪水汹涌而出:“舅舅,我是笙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砚老泪纵横,攥着她的手,又看向那方素色杭绸:“这是婉娘织的,当年她知道我还活着,就织了这方绸缎,让老管家带给我,说等笙儿长大了,就带着银锁来找我,为林氏满门报仇。可我……我被关在井里二十年,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马蹄声,阿尘冲进来,脸色惨白:“苏大人,不好了!京营的人来了,说奉了阮大人的命令,要抓拿阮姑娘和林砚,说他们是通敌叛国的逆贼!”
阮月笙猛地抬头,看向顾衍之:“是我父亲?他知道我找到了舅舅,要杀人灭口?”
顾衍之点头,脸色凝重:“当年他怕林砚活着,就一直派人追查,现在知道你们找到了林砚,肯定不会放过你们。苏兄,你带阮姑娘和林砚从后门走,我来挡住京营的人。”
苏砚清立刻扶起林砚,对阮月笙说:“快,把绸缎和日记收好,这是指证阮承业的证据。我们先去城外的破庙汇合,那里安全。”
阮月笙攥紧手中的锦盒,回头看了一眼顾衍之:“顾大人,你要保重。”
顾衍之笑了笑,拔出腰间的佩刀:“放心,我父亲的债,我替他还。你们快走!”
苏砚清带着阮月笙和林砚从后门逃出,雨幕中,京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阮月笙回头望去,只见顾衍之手持佩刀,挡在院门前,与京营的人对峙着。她攥着那方绸缎,指尖被丝线勒得生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带着证据,揭穿阮承业的真面目,为外祖父一家,为母亲,讨回公道。
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可阮月笙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她知道,这方绸缎揭开的,不仅是她的身世,更是一场横跨二十年的阴谋。而她,再也不是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从这一刻起,她要带着海棠的印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通往真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