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青的指尖刚触到档案室第三排铁柜的铜制拉手,走廊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不是巡捕日常巡逻的拖沓步点,而是带着刻意压低的、轻重不均的节奏,像有人正踮着脚,在暗处盯着他的背影。
他迅速缩回手,侧身贴进两排铁柜的夹缝里。档案室的窗户被厚重的黑布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屋顶那盏蒙尘的白炽灯,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将铁柜上“民国十四年-十六年·刑事卷宗”的白色漆字照得有些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混着墙角霉斑的潮湿气息,闷得人胸口发紧。
皮鞋声在档案室门口停住了。沈砚青屏住呼吸,能听见门外人掏钥匙的轻响——那是巡捕房特制的铜钥匙,齿纹磨得光滑,转动锁芯时会发出“咔嗒”一声闷响。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勃朗宁,枪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定心神。上周在十六铺码头,就是这把枪抵住了走私鸦片的商会副会长的太阳穴,逼出了“红雀”组织的线索;可现在,他不过是想查一份三年前的旧卷宗,却要像个贼一样躲在铁柜后面。
“吱呀——”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瘦长的影子斜斜地投进来,落在地面堆积的卷宗上。沈砚青眯眼望去,那影子的主人穿着巡捕房的藏青制服,肩章上是两杠一星的探长标识,可领口露出的半截银链却有些眼熟——那是沪上老凤祥的款式,链尾坠着枚小巧的翡翠雀鸟,正是“红雀”成员的标志性饰物。
是李探长。
沈砚青的眉骨几不可察地跳了跳。三天前,他找到巡捕房总探长张延龄,以“协助调查商会走私案”为由,申请调阅民国十五年的“永安百货珠宝劫案”卷宗。张延龄当时拍着他的肩膀笑说“沈先生客气”,转头就让手下去档案室取,可半个时辰后回来的人却说,卷宗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当时沈砚青追问,指尖捏着茶杯的力道加重,“巡捕房的档案室向来有借还记录,就算是旧案,也该有存档。”
“嗨,沈先生您是不知道,”那巡捕挠着头苦笑,“去年夏天台风吹坏了屋顶,档案室漏了雨,好多旧卷宗都被泡烂了,后来清理的时候,大概是不小心给扔了。”
这话漏洞百出。永安百货劫案当年轰动沪上,失窃的钻石项链“星芒”价值百万,巡捕房当时成立了专案组,卷宗按规定应归入“重案密档”,单独存放在防潮的铁柜里,怎么会被台风泡烂?可张延龄在一旁打圆场,说“许是底下人办事糊涂”,又说“案子早结了,罪犯也毙了,沈先生要查,我让文书给您抄份结案报告就是”。
沈砚青当时没戳破——他知道,这卷宗一定是被人故意藏了。而现在,李探长深夜潜入档案室,显然是冲着同一桩事来的。
影子在门口顿了片刻,随即闪身进来,门被轻轻带上,只留了道极细的缝。李探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手电筒,光柱在铁柜上扫过,最终停在沈砚青藏身的第三排。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在卷宗堆的缝隙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沈砚青能看见他制服口袋里鼓囊囊的东西,像是个牛皮纸袋,边角还露着半截泛黄的纸页——那是巡捕房卷宗特有的草纸,比普通纸张厚三倍,边缘带着机器裁切的毛边。
李探长停在第三排铁柜前,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挑出最细的那把,插进标着“民国十五年·重案”的铁柜锁孔。“咔嗒”一声,锁开了。他拉开柜门,手电筒的光柱照进去,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叠叠卷宗,最上面的那本,封皮上写着“永安百货珠宝劫案·正卷”——正是沈砚青要找的东西。
沈砚青的心跳骤然加快。他记得案发当年,报纸上写着“劫匪共五人,三人当场被击毙,主犯周老三于次年落网,判处死刑”,可上周从商会副会长嘴里撬出的消息却是“红雀当年只派了两个人去劫案现场,周老三是替罪羊”。如果卷宗还在,里面一定有现场勘查记录、证人证词,甚至可能有“红雀”成员的痕迹——这也是为什么,有人非要把卷宗藏起来。
李探长伸手去拿那本卷宗,就在他的指尖碰到封皮的瞬间,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更密集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说话声:“张总探长说了,档案室今晚要清点,所有铁柜都得打开查!”
李探长的身子猛地一僵,手电筒的光柱晃了晃,落在地面上,照出他瞬间发白的脸。他迅速把卷宗塞进怀里的牛皮纸袋,关上柜门,转身就往门口跑。可刚跑到门边,门就被“砰”地推开,三个巡捕举着枪站在门口,为首的正是张延龄的贴身副手,王巡官。
“李探长,这么晚了,来档案室做什么?”王巡官的声音冷硬,枪口直直地对着李探长的胸口。
李探长的额头渗出冷汗,强装镇定地笑了笑:“我……我来拿份旧案的材料,明天要给张总探长汇报。”
“哦?拿什么材料?”王巡官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李探长鼓囊囊的口袋,“张总探长刚下的命令,今晚档案室封锁,任何人不许进出。你这‘材料’,怕是拿不得吧?”
李探长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口袋上,喉结滚动了一下:“王巡官,你这是何必?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王巡官突然笑了,抬手就去抓李探长的胳膊,“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不然,我就以‘偷窃密档’的罪名,把你扣起来!”
李探长猛地往后一躲,转身就往档案室深处跑。沈砚青藏在铁柜夹缝里,眼看着他就要跑到窗边——那里有个通风口,足够一个人钻出去。可就在这时,王巡官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李探长的肩膀过去,打在铁柜上,溅起一串火星。
“不许动!再跑就开枪了!”王巡官吼道,三个巡捕立刻围了上去,形成一个半圆,把李探长逼到了铁柜前。
李探长靠在铁柜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逼近的巡捕,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卷宗,狠狠往地上一摔:“你们要的是这个吧?拿去!反正这烂摊子,我也不想蹚了!”
卷宗摔在地上,封皮裂开,里面的纸页散了一地。沈砚青的目光被其中一张纸吸引——那是张现场照片,照片上的永安百货珠宝柜台被砸得稀烂,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可尸体的手腕上,都戴着一枚和李探长领口一模一样的翡翠雀鸟银链。
原来,当年死的不是劫匪,是“红雀”的人。
王巡官弯腰捡起卷宗,翻了两页,脸色变得凝重。他抬头看向李探长:“张总探长让我问你,三年前,你为什么要把现场的银链换成普通劫匪的铜镯子?还有,周老三的供词,是不是你改的?”
李探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是……是红雀的人逼我的!他们说要是我不改,就杀了我老婆孩子……我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王巡官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手铐,“现在,跟我去见张总探长吧。至于红雀……你最好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就在王巡官要铐住李探长的瞬间,档案室的灯突然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隐约照出几个人的轮廓。沈砚青立刻摸出勃朗宁,屏住呼吸——他能听见有人从通风口跳进来的声音,动作极轻,落地时没有一点声响。
“谁?”王巡官的声音带着警惕,枪口胡乱地对着黑暗中。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极轻的风声,从沈砚青耳边掠过。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刚才李探长摔在地上的卷宗纸页。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像是有人被打倒在地。王巡官立刻开枪,子弹打在铁柜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可枪声刚落,就传来第二声闷哼,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砚青摸出火柴,擦亮一根。微弱的火光中,他看见王巡官和两个巡捕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上都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而李探长,正被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按在铁柜上,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抵在李探长的喉咙上。
“说,卷宗里的‘星芒’项链,藏在哪里?”黑衣人的声音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李探长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当年红雀的人只让我改供词,没说项链的事……求你放过我!”
黑衣人冷笑一声,匕首又往前送了一寸,李探长的脖子上渗出了血珠:“你以为我会信?当年负责现场勘查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项链的下落。”
火柴燃尽了,沈砚青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个黑衣人一定是“红雀”的人——而且是核心成员,不然不会对卷宗的细节这么清楚。他悄悄举起勃朗宁,瞄准了黑衣人的背影,可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瞬间,黑衣人突然转头,目光像鹰隼一样,直直地看向他藏身的方向。
“出来吧,沈先生。”黑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躲了这么久,不累吗?”
沈砚青的心猛地一沉。对方竟然知道他在这里。他缓缓从铁柜夹缝里走出来,举起枪,对准黑衣人:“放开他。”
黑衣人挑了挑眉,匕首依旧抵在李探长的喉咙上:“沈砚青,上海滩有名的私家侦探,上个月端了商会的鸦片窝,这周又来查巡捕房的旧案……你倒是很闲。”
“我查的是‘红雀’。”沈砚青的声音冷静,“三年前的永安百货劫案,是红雀干的;上周码头的走私案,也是红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笑了笑,突然抬手,将李探长往沈砚青这边一推。沈砚青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可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把枪,对准了李探长的后脑勺。
“砰!”
枪声在狭小的档案室里回荡,李探长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鲜血溅在沈砚青的手上,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震。黑衣人趁这个间隙,转身就往通风口跑,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沈砚青立刻开枪,子弹打在通风口的铁栅栏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等他追到窗边,黑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通风口的铁栅栏上,挂着一片黑色的风衣布料——和他去年在苏州河边上,捡到的那片布料,一模一样。
沈砚青蹲下身,检查李探长的尸体。他的手刚碰到李探长的口袋,就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枚翡翠雀鸟银链,链尾刻着一个“雀”字。而在李探长的指甲缝里,还夹着一丝红色的丝线——和他上周在商会副会长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幅“红雀图”上的丝线,完全相同。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还有张延龄的声音:“怎么回事?刚才是谁开的枪?”
沈砚青迅速把木盒塞进怀里,又捡起地上的卷宗,塞进风衣内侧。他知道,现在不能让张延龄看到这些——李探长死了,王巡官和巡捕昏迷,卷宗在他手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红雀”的核心。而那个黑衣人,显然认识他,甚至可能一直在跟踪他。
他走到窗边,推开通风口的铁栅栏,回头看了一眼混乱的档案室——张延龄已经带着人冲了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脸色骤变。沈砚青不再犹豫,弯腰钻进通风口,顺着管道往前爬。管道里又黑又窄,满是灰尘,可他的心里却异常清醒:
三年前的劫案,周老三是替罪羊;李探长改了供词,却被红雀灭口;卷宗里藏着“星芒”项链的下落,而那枚翡翠银链和红色丝线,一定是红雀成员的标识。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角,可背后藏着的真相,却更加凶险。
他爬出通风口,落在巡捕房后院的墙根下。夜色正浓,远处的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隐约能听见巡捕房里传来的喧哗声。沈砚青摸了摸怀里的卷宗和木盒,转身消失在小巷深处——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那个人,或许知道“星芒”项链的真正用途,也知道“红雀”组织的真正目的。
而那个地方,正是三年前永安百货劫案的唯一幸存者,如今隐居在法租界的珠宝设计师,苏曼卿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