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白指尖触到樟木箱底那道隐秘暗格时,指腹先于意识捕捉到一丝冰凉的金属质感。阁楼天窗漏下的暮色正一寸寸收窄,将他垂落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淡阴影,也让暗格里那枚嵌着蛇形纹的德式怀表,泛出类似老枪枪管的哑光。
这是他第三次翻找父亲霍明山留下的遗物。前两次只找到泛黄的军事地图与几封无关紧要的家书,唯有这次,指尖按在箱底雕花接缝处时,木质机关“咔嗒”一声轻响——那是他幼时无数次见父亲摩挲箱面时,总在同一处停顿半秒的位置。
怀表比他想象中沉,表壳是整块银质打造,蛇形纹饰从表耳缠绕至表背,蛇眼处嵌着两颗深褐色玛瑙,在昏暗里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凝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拧开表盖,表盘内圈的罗马数字已氧化发黑,指针停在三点零七分,而表盖内侧并非寻常的家族纹章,竟是一道刻痕浅浅的地图坐标,纬度线旁还刻着半行残缺的德文:“die Nacht birgt...”
“夜孕育着……”霍砚白低声念出这句,指腹忽然摸到表盘背面的暗扣。轻轻一按,表身竟从中间弹开,夹层里藏着一张叠得极薄的米黄色信纸,边角已脆得一碰就掉渣,信纸中央用蓝黑墨水写着几行字,笔迹比父亲平日的遒劲多了几分仓促的抖颤:
“砚白亲启:若你见此信,我已不在。怀表蛇眼玛瑙可旋开,内藏‘蛇蜕’名单半页。切记,莫信戴银狐胸针之人,莫寻城西教堂第三块基石。三点零七分,是他们的‘醒钟’。父字。”
最后一个“字”落笔时,墨水晕开一个小墨点,像是笔尖顿了许久,又像是写作者忽然剧烈咳嗽,霍砚白指尖抚过那处,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三个月,总在书房咳到深夜,有时会对着一张空椅子喃喃自语,说“蛇要醒了”。
“霍先生?”楼下传来苏晚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陈叔说您在阁楼待了两个小时,晚餐备好了。”
霍砚白迅速将信叠回怀表夹层,合上表盖时,蛇形纹的银鳞蹭过指腹,竟划出一道细浅的血痕。他没在意,只将怀表塞进内袋,转身时撞翻了脚边的木盒,里面滚出几枚旧勋章——那是父亲在滇缅战场得的,其中一枚十字勋章的绶带上,还缠着半根银狐毛。
心脏猛地一缩。父亲信里说“莫信戴银狐胸针之人”,而这枚勋章,是父亲当年从一位“盟军女译员”手中接过的。他记得小时候翻勋章盒时,父亲总把这枚藏在最底下,说“不该拿的东西,要藏到蛇都找不到的地方”。
“就来。”霍砚白应了一声,弯腰捡勋章时,目光落在勋章背面的刻字上:1943.11.7,仰光。这个日期,正是父亲在战场上“失踪”半个月后,突然带着一身枪伤归队的日子。
下楼时,客厅暖黄的灯光里,苏晚正对着餐桌上的一份电报出神。见他下来,她抬头递过电报:“方才收到的,从昆明发来,说陈叔在那边查的‘蛇蜕’组织,十五年前突然解散,所有成员档案都被人用墨水泼过,只辨出一个代号——‘银狐’。”
霍砚白接过电报的手顿了顿,内袋里的怀表仿佛突然发烫。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风摇动的梧桐叶,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城西教堂,指着门口第三块青石板说:“砚白,以后若有人让你挖这块石头,你就往他口袋里塞一把蛇蜕。”当时他只当是父亲的玩笑,此刻想来,每一个字都像暗码。
“对了,”苏晚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枚小巧的银狐胸针,“今早整理陈叔送来的资料时,在一份旧照片背后发现的,你看——”
霍砚白转头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那枚胸针的狐眼,竟是两颗与怀表蛇眼一模一样的深褐色玛瑙,而胸针背面刻着的日期,正是三点零七分。
苏晚还在说:“这胸针的款式是德国工艺,和你父亲的怀表……”
话音未落,霍砚白已上前一步,握住她拿胸针的手腕。他的指腹触到胸针冰凉的金属,也触到苏晚手腕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她为救他,被刺客划伤的伤口,而刺客当时逃走时,衣领上别着的,正是一枚银狐胸针。
“你从哪里找到的?”霍砚白的声音有些发紧,内袋里的怀表硌着肋骨,像父亲在冥冥中提醒他什么。
苏晚被他握得有些疼,却还是如实回答:“照片是你父亲和一位女子的合影,背面写着‘阿芷’,胸针就别在照片的角落……”
“阿芷”两个字刚出口,霍砚白猛地松开手。那是他母亲的名字,母亲去世时他才三岁,只记得父亲总对着一张模糊的照片叫“阿芷”,却从不让他看照片的样子。
他转身冲回阁楼,翻找方才被撞翻的木盒,果然在最底层找到一张压得变形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旗袍,胸前别着的正是那枚银狐胸针,而站在她身边的父亲,手里握着的怀表,蛇眼玛瑙正对着镜头,像是在发出某种信号。照片背面,除了“阿芷”两个字,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蛇蜕之眼,在你我之间。”
怀表在口袋里愈发滚烫,霍砚白再次拧开表盖,将蛇眼玛瑙轻轻一旋——玛瑙竟真的能转动,随着“咔嗒”一声,表背弹出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片,上面刻着几行极小的中文:“阿芷是银狐,勋章藏密钥,教堂基石下,是蛇的巢穴。”
“轰”的一声,阁楼外忽然响起惊雷,雨点瞬间砸在天窗上,模糊了窗外的暮色。霍砚白握着怀表,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砚白,别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包括我。”
楼下传来苏晚的惊呼,霍砚白冲下去时,只见客厅的电报机正自动敲打着摩斯密码,而苏晚手里的银狐胸针,狐眼处的玛瑙竟开始发光,映得她手腕上的疤痕格外刺眼。
“电报内容是……”苏晚的声音发颤,“三点零七分,城西教堂,蛇要出洞了。”
霍砚白摸向怀表,突然发现表盖内侧的坐标,正是城西教堂的位置。他抬头看向苏晚,她的眼睛在胸针的光线下,竟和怀表的蛇眼一样,泛着深褐色的光。
“你早就知道,对吗?”霍砚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你母亲的胸针,父亲的怀表,还有‘银狐’的代号……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个。”
苏晚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想解释,却见霍砚白从内袋里掏出怀表,将弹出的金属片亮给她看:“‘阿芷是银狐’,你母亲就是当年父亲遇到的盟军女译员,对不对?而你,是来完成她没做完的事。”
雨点越下越大,打在窗户上像无数只手在叩门。苏晚忽然从手包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钥匙柄正是蛇形纹:“霍砚白,你听我解释,我母亲当年是被迫加入‘蛇蜕’,她留下这枚胸针,是为了让我找到你,一起毁掉‘蛇蜕’的核心——城西教堂地下的军火库。”
“军火库?”霍砚白皱眉,指腹摩挲着怀表上的蛇形纹,“父亲信里说‘三点零七分是醒钟’,难道是……”
“是军火库的定时炸弹。”苏晚语速极快,“我查到,‘蛇蜕’当年想在抗战胜利后炸掉昆明的军火库,嫁祸给盟军,你父亲当年失踪,就是为了阻止他们。而怀表的指针,就是炸弹的倒计时装置。”
霍砚白猛地拧开怀表的表盘,果然在指针轴里发现一根极细的铜丝,铜丝连接着表底的一个微型炸药槽——里面竟还装着半槽未失效的炸药。
“现在是两点四十分。”苏晚看着墙上的挂钟,声音发紧,“我们必须在三点零七分前赶到教堂,找到第三块基石下的开关,否则……”
话音未落,庭院里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霍砚白走到窗边,看到三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为首的人下车时,衣领上别着一枚银狐胸针,与苏晚手里的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霍砚白将怀表塞进苏晚手里,“你拿着怀表,去教堂,我来拖住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苏晚拉住他的胳膊,“你父亲的信里说‘莫寻城西教堂第三块基石’,说不定那是陷阱。”
霍砚白却笑了笑,指了指怀表背面的蛇形纹:“我父亲说‘蛇要醒了’,但他没说,蛇不会认主。”他从勋章盒里拿出那枚缠着银狐毛的十字勋章,塞进苏晚口袋,“勋章背面的刻字是密钥,你到了教堂,把勋章插进基石的凹槽里,就能打开开关。”
苏晚还想再说,霍砚白已转身拿起墙角的猎枪,枪托抵在肩上时,他忽然回头,目光落在苏晚手腕的疤痕上:“当年划伤你的刺客,是‘蛇蜕’的人,对吗?他们以为你是我父亲的女儿,所以才追杀你。”
苏晚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母亲临终前说,霍明山是唯一能信任的人,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因为只有霍家的人,才能拧开怀表的蛇眼玛瑙。”
楼下传来敲门声,急促而凶狠。霍砚白最后看了苏晚一眼,将阁楼的暗门推开:“从这里走,直通后院的密道,我在教堂门口等你。”
苏晚钻进暗门时,听到霍砚白拉开门的声音,还有一个冰冷的男声问:“霍先生,请问你见过一枚银狐胸针吗?”
暗道里的光线昏暗,苏晚握着怀表,指尖触到表盘内侧的坐标,忽然想起父亲照片背面的字:“蛇蜕之眼,在你我之间。”她低头看向怀表的蛇眼玛瑙,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勋章,忽然明白——父亲和母亲,从一开始就把“蛇蜕”的密钥,藏在了彼此的信物里。
密道尽头传来微光,苏晚加快脚步,怀表的指针在她掌心轻轻跳动,像是父亲的心跳,也像是倒计时的鼓点。她不知道霍砚白能否拖住那些人,也不知道教堂基石下是否真的有开关,但她知道,父亲和母亲用生命藏下的秘密,这一次,她必须守住。
走出密道时,城西教堂的尖顶已在雨雾中隐约可见,而怀表的指针,正指向三点整。
苏晚握紧怀表,拔腿向教堂跑去,口袋里的勋章随着她的奔跑轻轻晃动,与怀表的蛇形纹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极了当年父亲在书房里,反复摩挲樟木箱的声音。
雨幕中,教堂门口的第三块青石板泛着湿冷的光,苏晚蹲下身,将勋章对准石板上的凹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到霍砚白浑身是血地跑来,身后跟着几个举枪的黑衣人,而最前面的那个,胸前的银狐胸针在雨中闪着寒光。
“快插进去!”霍砚白大喊着,举枪射向身后的人,子弹穿过雨幕,击中了黑衣人的肩膀。
苏晚将勋章猛地插进凹槽,石板“轰隆”一声向下凹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里有一个金属开关,开关上刻着蛇形纹,与怀表的纹路一模一样。
“三点零五分!”霍砚白扑过来,将苏晚拉到身后,同时拧开怀表的蛇眼玛瑙,将弹出的金属片插进开关的小孔里。
“你们以为能毁掉‘蛇蜕’?”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举枪对准他们,“霍明山当年没做到,你们也一样!”
霍砚白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开关上的蛇形纹:“我父亲当年不是没做到,他只是在等我,等我和你女儿一起,结束这一切。”
黑衣人一愣,看向苏晚的目光突然变了:“你是……阿芷的女儿?”
就在这愣神的瞬间,霍砚白按下了开关。
“轰隆——”地底传来一声闷响,教堂的尖顶微微晃动,黑衣人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他疯了一样冲向洞口:“不!我的军火库!”
霍砚白拉着苏晚向后退,看着黑衣人跌进洞口,随后洞口缓缓合上,石板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霍砚白摊开手心,怀表的指针终于开始转动,从三点零七分,缓缓走向三点零八分。
苏晚靠在他肩上,看着怀表的蛇形纹:“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
霍砚白笑了笑,指了指怀表背面的刻字:“‘蛇蜕之眼,在你我之间’,你母亲说的‘之间’,不仅是她和我父亲,还有你和我。”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他胸前的银狐胸针,狐眼的玛瑙比你的暗,那是因为他的是仿品,而你的,才是母亲当年真正的那枚。”
苏晚拿起怀表,轻轻拧开表盖,表盘内侧的坐标旁,那半行德文终于完整了——“die Nacht birgt die wahrheit.”(夜孕育着真相)。
她抬头看向霍砚白,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污,却笑得温柔:“我父亲说,莫信戴银狐胸针之人,却没说,莫信戴真银狐胸针的人。”
怀表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蛇形纹的银鳞上,还沾着苏晚指尖的温度。霍砚白将怀表放进苏晚的口袋,握住她的手:“走吧,回家,父亲的遗物,终于可以安息了。”
两人并肩走在晨光里,身后的教堂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梧桐叶的声音,像是父亲在轻声叹息,又像是母亲在温柔微笑。而那枚德式怀表,终于不再是藏着秘密的旧物,而是见证了两代人守护与传承的信物,在时光里,静静诉说着关于爱与勇气的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