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青指尖捻着那枚银质绣针时,烛火正将窗纸上的影子拉成一柄细而冷的刀。针尾缠着半缕靛蓝丝线,针身却凝着一点暗红——不是绣线的颜色,是方才从周砚堂袖口沾到的血。
“第七个。”他将绣针按进锦缎名册的“周”字最后一笔,针尖刺破织物的声响,在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暗室里,像极了刀刃入肉的闷响。锦缎上早已绣满细密针脚,每一个完成的名字上,都覆着一种独特的刺绣纹样:刺向咽喉的“锁喉缠枝”、穿破心脏的“裂瓣莲”、断骨的“折梅纹”……而周砚堂的名字上方,此刻正添上“绞丝缠腕”的第一针——对应着他方才被银线勒断腕骨、最终溺毙在砚台墨汁里的死状。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苏晚棠捧着铜盆进来时,正撞见沈砚青垂眸刺绣的模样。他指间丝线翻飞,神情专注得像在绣一幅传世的苏绣,若不是那名册边角还沾着未干的墨渍与血点,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份沾着七条人命的死亡名单。
“先生,周府的人已经按‘意外失足’报了官,巡捕房那边……”苏晚棠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名册上那朵刚绣了半瓣的“绞丝缠腕”,“您这针法,倒是比苏州最巧的绣娘还要细致。”
沈砚青抬眸,眼底没有半分温度。他将绣针别进名册封面的暗扣里,那暗扣做成莲蓬模样,针插进去,恰如莲子嵌入莲房,“绣娘绣的是活色生香,我绣的是催命符。这‘绞丝缠腕’,本就是为周砚堂量身定做——他当年为了夺我沈家的绣庄,用浸了胶水的丝线勒死我母亲时,怎就没想过,丝线也能成索?”
苏晚棠垂眸看着铜盆里晃动的烛影,盆沿还沾着几星墨点——那是她方才清理周砚堂书房时,从打翻的砚台里舀出的水。“只是……周砚堂死前,好像一直在念叨‘第十三个人’。”她忽然抬头,指尖攥紧了帕子,“先生,您的名单上,明明只有十二个名字。”
沈砚青的指尖猛地一顿,银针刺破了指腹,一滴血珠落在“周”字的最后一笔上,与之前的暗红融在一起,竟像是绣线本身的颜色。他盯着那滴血,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第十三个人早就藏在名单里了’,还说‘绣痕会反噬’。”苏晚棠的声音发颤,“我总觉得,周砚堂不像在胡言乱语。您还记得吗?前三个死的人,他们身上的绣痕,都比您名册上绣的,多了半针。”
这话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刺进沈砚青心里。他猛地抽出名册,翻到最前页——第一个名字“赵德海”,名册上绣的是“锁喉缠枝”七针,可赵德海的尸身咽喉处,分明是八针;第二个“林万山”,名册上“裂瓣莲”五瓣,尸身心口的绣痕却是六瓣。当时他只当是手下执行时多补了一针,此刻想来,那多出的半针,竟像是有人在他绣完之后,悄悄添上去的。
“有人在跟着我的名单杀人。”沈砚青的声音冷得发颤,他将名册翻到最后一页,第十二个名字“柳轻眉”还空着,绣针悬在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而且,这个人知道我所有的针法,甚至比我更清楚,每一种绣痕对应的死法。”
正说着,暗室的通风口忽然飘进一缕极淡的香气,是苏绣常用的樟木熏香,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沈砚青猛地起身,银针已经握在掌心,“谁在外面?”
通风口的阴影里,缓缓露出一只手,手上戴着一枚翡翠镯子,镯子上刻着缠枝莲纹样——那是当年沈砚青母亲的陪嫁,他一直以为早已随着母亲的尸身下葬,此刻却出现在这里。紧接着,一个女声传来,轻柔得像绣线拂过锦缎:“砚青,你绣得太慢了。第十三个人,该轮到你了。”
沈砚青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像极了他死去十年的母亲。可他分明记得,母亲的尸身是他亲手入殓的,脖颈处那道被丝线勒出的紫痕,至今还刻在他的脑海里。
“你是谁?”他的声音发紧,指尖的银针已经刺破了掌心,血珠滴落在名册上,恰好落在“柳轻眉”的名字中间。
通风口的手收了回去,只留下一句话,随着樟木香气一起消散:“三日后,子时,绣坊街的‘凝香阁’,我会教你最后一种针法——‘还魂绣’。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绣的到底是谁的名字了。”
苏晚棠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扶住沈砚青的胳膊:“先生,这一定是圈套!周砚堂说的‘绣痕反噬’,会不会就是指……”
“不管是不是圈套,我都要去。”沈砚青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名册,“柳轻眉是第十二个,也是当年背叛我母亲、给周砚堂递丝线的人。我必须在三日内绣完她的名字,还有……找出那个藏在名单里的第十三个人。”
他重新拿起银针,这一次,针尖对准的不是“柳轻眉”,而是名册封面那朵莲蓬暗扣。针尖刺入的瞬间,暗扣“咔嗒”一声弹开,里面竟藏着一张极小的纸条,纸条上用极细的绣线写着一行字:“名单上的名字,都是你杀过的人——包括你自己。”
沈砚青的手猛地一抖,银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盯着那张纸条,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被勒死时,他手里也攥着一根靛蓝丝线,而那根丝线的另一端,缠着的是他自己的手腕——当年他年幼,被周砚堂胁迫,亲手将丝线递到了周砚堂手里。
“原来……第十三个人,是我自己。”他低声呢喃,指尖抚过名册上那些绣满针脚的名字,每一个名字的绣痕,都像是在他的心上扎了一针。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烧到了烛芯最深处,暗室里的影子骤然扭曲,那些绣在名册上的纹样,竟像是活了过来,在墙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中间。
苏晚棠捡起地上的银针,递到他面前,却发现针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绣上了半朵“还魂绣”——那是方才通风口飘进香气时,她亲眼看见,针身在烛火下自己动了起来,丝线像有了生命,一圈圈缠上针身。
“先生,这针……”
沈砚青接过银针,指尖触到针身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忽然明白,周砚堂说的“绣痕反噬”不是假的,那些他绣在别人名字上的针法,正在一点点反噬到自己身上——赵德海的锁喉缠枝,让他近来总觉得咽喉发紧;林万山的裂瓣莲,让他心口时常刺痛;而周砚堂的绞丝缠腕,此刻正让他的手腕隐隐作痛,仿佛有丝线正在勒紧。
“三日后,凝香阁。”他将银针重新别进名册,这一次,针尖对准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张纸条的背面,赫然写着“沈砚青”三个字,旁边还留着一道空白,像是在等他绣上最后一种针法。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窗纸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极了无数根绣针落在锦缎上的声音。沈砚青看着名册上那些或完成、或空白的名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疯狂:“原来我绣了这么久,绣的不是死亡名单,是我自己的墓志铭。”
苏晚棠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方才在周砚堂书房里发现的一本旧账册,账册最后一页写着:“沈氏绣庄的针法,每一种都能杀人,也能救人——除了‘还魂绣’,绣者必亡。”她刚想开口,却见沈砚青已经拿起名册,转身走向暗室深处,那里藏着他母亲的灵位,灵位前摆着的,正是当年母亲用来刺绣的那套银针。
“柳轻眉的‘断梗菊’,要绣七七四十九针,才能让她尝尽当年我母亲的苦楚。”沈砚青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至于第十三个人……等我绣完柳轻眉,自然会去凝香阁,亲手绣上我自己的名字。”
雨越下越大,暗室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名册上的绣痕在火光下流转,像是一条条缠绕的毒蛇。苏晚棠站在原地,看着沈砚青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忽然发现铜盆里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墨黑色,水面上漂浮着一缕靛蓝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正从通风口延伸出去,消失在雨幕深处——那是沈砚青母亲当年用的绣线,也是勒死她的那根线。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沈砚青一个人的死亡名单,是一个从十年前就开始编织的局,而所有的人,包括沈砚青自己,都是局里的针,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着,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而那所谓的“执行进度”,从来不是沈砚青在控制,而是有人在背后,用他的手,绣完这整幅名为“复仇”的血色苏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