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黏腻的湿意，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深，像块被反复擦拭的墨玉。沈玉如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站在同福里弄堂口，浅碧色的乔其纱旗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鞋尖绣着缠枝莲的白缎鞋。她望着弄堂深处那扇挂着沈记翡翠木牌的黑漆大门，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伞柄上的云纹雕饰——那是父亲沈从安生前最爱的一把伞，如今伞骨上的裂痕，像极了沈家破碎的家宅。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贴身丫鬟晚晴提着食盒追上来，声音里带着怯意：小姐，雨这么大，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这弄堂里......
沈玉如轻轻摇头，目光仍落在那扇门上。门楣上的木牌漆色剥落，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哪里还有当年沪上翡翠行第一家的气派。三年前，就是在这扇门里，父亲沈从安被人发现倒在库房的翡翠原石旁，胸口插着一把刻着字的匕首，而库房里那批准备送往北平的碧霞种翡翠，连同账房里的所有银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晚晴，你看那门环。沈玉如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晚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对黄铜门环上，积着厚厚的铜绿，唯有门环下方一小块区域，绿锈浅了些，像是有人近期频繁触碰过。
就在这时，弄堂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碾着积水驶来，停在两人不远处。车门打开，一身藏青色西装的顾晏辰走下来，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快步走到沈玉如身边，将大衣披在她肩上：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沈玉如回头看他，眼底的冷意稍稍褪去几分。顾晏辰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法医，三年前沈家出事后，是他顶住压力，坚持要对父亲的尸体进行二次尸检，却被当时的巡捕房总探长赵志和以尊重死者为由驳回。也是从那时起，她便知道，父亲的死绝不是简单的劫杀。
我想来看看。沈玉如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指尖触到衣料上细密的纹路，那是顾晏辰特意为她选的，防风又轻便，顾法医今日不是要去查验城西的命案？
已经让助手先过去了。顾晏辰接过她手里的伞，自然地举在两人头顶，昨晚收到你的电报，说查到了字匕首的线索，我放心不下。
沈玉如点点头，转身往弄堂外走：先去同和茶楼，我约了人。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油纸伞下的空间狭小而安静，只能听到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还有两人交叠的脚步声。晚晴提着食盒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自从沈家败落，小姐就像变了个人，整日里沉默寡言，唯有在顾法医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几分寻常女子的模样。
同和茶楼在法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是个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沈玉如选的是二楼最里面的包厢，推窗就能看到楼下的街景。她刚坐下，伙计就端着一壶雨前龙井进来，放下茶杯时，悄悄塞给她一张折叠的纸条。
沈玉如不动声色地将纸条藏在袖中，等伙计走后，才展开来看。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戌时三刻，城隍庙后门，带来。
是苏姨太的消息？顾晏辰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浮叶，目光却留意着沈玉如的神色。苏姨太是前青帮龙头张啸林的姨太太，也是沈从安的远房表妹，当年沈家出事时，她曾偷偷给沈玉如塞过一张银票，让她赶紧离开沪上。
沈玉如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纸页慢慢卷缩、化为灰烬，才低声道：她要见我，还让我带上。
是一块翡翠佩，是沈从安给沈玉如的及笄礼，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青鸾，翅膀下藏着细密的暗纹，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看清。沈玉如一直将它戴在身上，用一根红绳系着，藏在旗袍的衣襟里。
顾晏辰的眉头微微蹙起：苏姨太如今被张啸林禁足在府里，怎么会突然约你见面？而且还要带，这里面恐怕有诈。
我知道。沈玉如抬手摸了摸衣襟下的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查到父亲死因的线索。三年前，父亲临终前曾给我发过一封电报，里面只写了青鸾在，沈家长存八个字。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上个月，我在父亲的旧书房里找到一本日记，里面提到里藏着沈家翡翠矿的分布图，还有......当年和他一起开矿的几个人的名字。
顾晏辰的眼神沉了沉：那几个人里，是不是有赵志和？
沈玉如点头：不仅有他，还有现在的青帮代理龙头陆振庭，以及......张啸林。
三年前，沈从安准备将沈家的翡翠矿交给政府开采，说是要以玉济民，可没过多久，就出了那样的事。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劫杀，只有沈玉如知道，父亲是被人灭口的——因为他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就在这时，包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顾晏辰瞬间警惕起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配枪。沈玉如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是自己人。
话音刚落，包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看到沈玉如，立刻躬身行礼：小姐，按您的吩咐，已经查到了。赵探长昨晚去了陆公馆，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半个多时辰，期间提到了碧霞种青鸾
男人是沈从安当年的护卫，名叫老周，沈家出事后，他一直隐姓埋名，在沪上做些杂活，暗中帮沈玉如收集消息。
他们还说了什么？沈玉如追问。
老周皱着眉，仔细回忆着：属下离得远，听得不太清，只隐约听到沈丫头回来了必须拿到青鸾城隍庙这几个词。
顾晏辰和沈玉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看来苏姨太约她在城隍庙见面，恐怕是赵志和与陆振庭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抢夺玉佩。
小姐，要不咱们别去了？晚晴端着刚沏好的茶，手都有些抖，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万一......
必须去。沈玉如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决绝，他们想要，说明他们还不知道玉佩里的秘密。只要我拿着，他们就不敢轻易对我动手。而且，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顾晏辰沉默片刻，道：我陪你一起去。戌时三刻，我在城隍庙后门附近安排人手，一旦有情况，立刻动手。
沈玉如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三年来，顾晏辰始终站在她身边，帮她查案，护她周全，若不是他，她恐怕早就死在赵志和与陆振庭的追杀下了。她轻轻点头：
离开同和茶楼时，雨已经小了些，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暮色。沈玉如回到客栈，换了一件深紫色的织锦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牡丹暗纹——这是她特意让晚晴准备的，织锦面料比乔其纱更挺括，方便行动，而那些看似普通的暗纹，其实是用银线绣成的，在月光下会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是她和老周约定的信号。
晚晴帮她系好旗袍的盘扣，看着镜中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小姐，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姐，您一定要小心。
沈玉如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傻丫头，我还要为父亲报仇，还要重振沈家，怎么会有事？你留在客栈里，若是我天亮前没回来，就拿着这个去找顾法医的助手。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翡翠平安扣，塞到晚晴手里。
晚晴紧紧握着平安扣，用力点头：小姐，我等您回来。
戌时刚过，沈玉如便提着一个小巧的红木盒子出门了。盒子里放着的，正是玉佩。她没有坐车，而是沿着街边的屋檐，一步步往城隍庙的方向走去。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透过雨雾，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走到城隍庙附近时，雨已经停了。城隍庙后门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里堆着不少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沈玉如站在巷口，借着灯笼的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小巷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墙上爬满了藤蔓，左边有一个废弃的柴房，右边则是一个紧闭着门的小庙。
就在这时，柴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沈玉如心头一紧，握紧了手里的红木盒子，缓缓向柴房走去。柴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只见里面站着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正是苏姨太。
苏姨太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发髻也有些散乱，看到沈玉如，她立刻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玉如，你可算来了！快，跟我走！
沈玉如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问道：苏姨，您约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苏姨太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去里面说。她说着，就想拉沈玉如往柴房深处走。
沈玉如注意到，苏姨太的手指关节处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而且她身上的香水味，比三年前浓了许多，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沈玉如心中的疑虑更重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苏姨，您先告诉我，当年我父亲的死，到底和张啸林有没有关系？
苏姨太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玉如，你问这些干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过不去！沈玉如的声音陡然提高，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沈家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我怎么能过得去！
就在这时，柴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几道手电筒的光束照了进来，将柴房里的两人照得清清楚楚。沈玉如回头一看，只见赵志和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身后跟着几个巡捕，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沈小姐，好久不见。赵志和的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目光落在沈玉如手里的红木盒子上，听说你找到了玉佩，不如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苏姨太立刻退到赵志和身后，低着头，不敢看沈玉如的眼睛。沈玉如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果然是圈套。
赵探长，三年前我父亲的死，是你干的吧？沈玉如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慌乱。她缓缓打开红木盒子，露出里面的玉佩。玉佩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绿光，翅膀下的暗纹隐约可见。
赵志和的眼睛顿时亮了，向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拿玉佩：识相的就把玉佩交出来，我还能饶你一命。
沈玉如猛地合上盒子，后退一步，靠在柴房的墙壁上：想要玉佩，先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为什么？赵志和嗤笑一声，你父亲太不识抬举了！张老板、陆龙头和我，好心好意跟他合作开矿，他偏偏要把矿交给政府，断我们的财路！这样的人，留着他干什么？
所以，库房里的碧霞种翡翠，也是你们拿走的？沈玉如追问。
不错。赵志和得意地笑了，那批翡翠可是稀世珍宝，卖了不少钱。本来以为你一个小姑娘，翻不起什么浪，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回来！今天，你既然送上门来，就别想走了！他说着，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巡捕立刻围了上来。
沈玉如紧紧握着红木盒子，目光快速扫过柴房里的环境。她看到柴房的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柴，旁边还有一个煤油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枪声，紧接着，顾晏辰的声音传来：赵志和，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赵志和脸色一变，回头看向柴房门口。只见顾晏辰带着十几个巡捕，举着枪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老周和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那是顾晏辰从法租界巡捕房调过来的人手，还有老周暗中联系的沈家旧部。
顾晏辰！你敢坏我的事！赵志和怒喝一声，举起枪就想向门口射击。沈玉如见状，立刻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棍，猛地砸向旁边的煤油灯。煤油灯摔在地上，火焰立刻蔓延开来，点燃了旁边的干柴。
着火了！快救火！几个巡捕见状，顿时慌了神。赵志和也顾不上射击，转身就想从柴房的后窗逃跑。沈玉如哪里会给他机会，她快步追上去，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顾晏辰给她的防身武器，刀柄上也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沈玉如举起匕首，对准赵志和的后背，就要刺下去。可就在这时，她看到赵志和的后颈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那道疤痕，她曾经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三年前，沈家出事的前一天，她去父亲的书房送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从书房里出来，男人的后颈处，就有这样一道疤痕。当时她以为是父亲的生意伙伴，没太在意，现在想来，那个男人，就是赵志和！
愤怒和仇恨瞬间涌上心头，沈玉如的手微微颤抖，匕首刺得更狠了。可就在匕首即将碰到赵志和衣服的那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沈玉如回头一看，是顾晏辰。
玉如，别脏了你的手。顾晏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犯下的罪，该由法律来审判。
沈玉如看着顾晏辰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冷静和理智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担忧和温柔。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这时，外面的巡捕已经冲了进来，将赵志和和他的手下制服。苏姨太吓得瘫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逼我的......
顾晏辰走到沈玉如身边，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红木盒子上：没事了。
沈玉如点点头，打开红木盒子，看着里面的玉佩。在跳动的火光下，玉佩翅膀下的暗纹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幅简单的地图，还有几个小字：西郊，落霞岭，矿脉核心。
原来，父亲说的青鸾在，沈家长存，指的就是这处矿脉。只要找到这处矿脉，沈家就能重振旗鼓，而那些害了父亲的人，也终将受到惩罚。
沈玉如将玉佩重新放回盒子里，紧紧握在手中。她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经深了，天边却泛起了一丝微光。她知道，复仇的路还很长，但她不再是一个人——顾晏辰会陪着她，老周会陪着她，所有支持沈家的人，都会陪着她。
而那件深紫色的织锦旗袍上，银线绣成的缠枝牡丹暗纹，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条条燃烧的藤蔓，缠绕着仇恨，也缠绕着希望，铺成了一条通往未来的复仇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