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上海法租界的每一条弄堂。沈砚之蹲在同德堂药铺后巷的青石板上,指尖捻起一点灰褐色的粉末,借着巷口漏出的昏黄灯光仔细端详。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潮湿泥土的混合气味,墙角的青苔在连绵梅雨中疯长,而这撮从药铺供桌前扫来的香灰,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绝非寻常寺庙香烛该有的气息。
“沈先生,这香灰有问题?”巡捕房的小李举着手电筒,光束在墙角供桌与散落的纸钱间游移。三天前药铺老板王同德被发现死在柜台后,致命伤是心口的三寸刀伤,伤口边缘光滑利落,显然是行家出手。现场没有打斗痕迹,门窗完好无损,却唯独供桌前的香灰积得异常厚实,像是昨夜刚有人烧过整束线香,灰烬甚至没被晨露打湿。
沈砚之将香灰捻在指间搓动,粉末细腻却带着颗粒感,其中混着几粒芝麻大小的银灰色颗粒:“寻常香灰烧透了是白中带灰,质地轻盈。你看这颗粒——”他让小李凑近,手电筒的光线下,银灰色颗粒泛着微弱光泽,“青帮堂口供的‘安神香’里才会掺银箔灰,银箔纯度越高,代表使用人的等级越高。但这硫磺味……更像是码头仓库里用来防潮的硫磺香,怎么会出现在药铺?”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皮鞋踩过水洼的声响,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陆景明穿着黑色短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三年前他在青帮“开香堂”时留下的印记,当时他还是“义”字堂的红旗管事。“沈先生倒是消息灵通,王同德的死,巡捕房这就查到青帮头上了?”他语气带着几分嘲弄,目光却像鹰隼般紧盯着沈砚之掌心的香灰。
“王老板死前三天,有人看见青帮‘义’字堂的人来找他。”小李立刻亮出记事本,借着光线念道,“据隔壁烟铺老板说,是个左脸带疤的男人,来催一笔陈年旧账,还在柜台前动了手,把算盘都摔了。”
陆景明嗤笑一声,弯腰从供桌下拾起半张烧焦的黄纸,纸上隐约可见“还愿”二字,边缘还沾着些许暗红色的印记:“王同德十年前确实欠过青帮的钱,不过早就用三船药材抵清了。倒是你们该查查,他药铺后院仓库里藏的那些‘洋药’——上个月码头被扣的那批走私盘尼西林,据说就是经他手销出去的,这事可跟青帮没半点关系。”
沈砚之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进药铺前厅。柜台后的算盘果然歪倒在一边,算珠散落几颗,其中一颗卡在“三七二十一”的档位,像是停在了计算的瞬间。账本摊开在七月十五那页,墨迹未干的“收条”二字旁,盖着个模糊的朱砂印——那印记边缘有三道缺口,正是青帮“礼”字堂堂主张老三独有的标记,三年前他处理码头纠纷时见过这个印。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码头看到的景象:三艘乌篷船趁着涨潮靠岸,船夫腰间都系着红绸带,那是青帮“走货”时的暗号,寻常运货从不用红绸。
“陆先生,礼字堂的张堂主最近在忙什么?”沈砚之转身时,发现陆景明的手正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张老三?”陆景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踢开脚边的空酒瓶,“半个月前就没人见过他了。有人说他卷了堂口三个月的规费跑了,也有人说……他死在走私船上了,毕竟上个月那批货被扣,总堂要找人顶罪。”他忽然弯腰捡起供桌脚的香烛盒,盒底刻着个极小的“义”字,“但我听说,张老三死前给王同德送过一盒‘安神香’,说是用来‘镇宅’,保他药铺平安。”
小李突然惊呼一声,手电光束猛地照向后院仓库的锁头——黄铜锁扣上有新鲜的撬痕,锁芯里还卡着半根断裂的铁丝,显然是被人强行撬开的。沈砚之立刻推开门,仓库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与草药腐烂的气息,货架上的药罐东倒西歪,不少瓷瓶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唯独最里面的铁柜敞着门,里面空无一物,只残留着几张油纸,纸上沾着与香灰里相同的银灰色颗粒。
“这铁柜是特制的,双层柜壁,能防潮防火。”陆景明摸着柜壁的隔热层,指尖在一处刻痕上停顿,“张老三最宝贝他的账本,据说就藏在这种铁柜里。上个月他跟‘义’字堂的李虎争码头地盘,差点动了家伙火并,会不会是李虎杀人夺账,想趁机吞并礼字堂的地盘?”
沈砚之却注意到铁柜角落的血迹——不是喷溅状,更像是有人受伤后扶着柜沿留下的半枚血手印,指尖朝向柜门内侧。他用手帕轻轻蘸了点血迹,颜色暗沉发黑:“这血至少留了两天,王同德是昨天死的,这血不是他的。”他忽然看向陆景明,“青帮的安神香,不同堂口掺的银箔灰分量不同,对吗?我记得你说过等级规矩。”
陆景明点头,语气凝重了几分:“礼字堂掺三成银箔灰,义字堂五成,只有各堂堂主能烧全银箔的‘聚义香’。总堂的香更讲究,要掺足七成银箔,还得加龙涎香,烧起来有股甜味。”
“那这香灰里的银箔灰足有七成。”沈砚之将掌心粉末凑到灯光下,颗粒在光束中清晰可见,“整个上海青帮,能用这种香的只有总堂的人。张老三只是礼字堂堂主,怎么会有总堂的香?”
就在这时,小李从前院跑进来,手里捧着个烧焦的布包:“沈先生,供桌底下找到的!被香灰埋着,差点没发现,里面有这个——”布包拆开,里面是半块断裂的玉佩,玉质温润,断裂处刻着个“义”字,玉佩背面沾着的香灰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与铁柜里的颗粒如出一辙。
陆景明脸色骤变,猛地攥紧拳头:“这是李虎的玉佩!上个月总堂主开香堂赏的,全帮只有他有这块‘义’字佩,怎么会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三天前我在码头见过李虎,他跟几个手下鬼鬼祟祟地往药铺方向走,当时还以为是巧合!”
沈砚之脑中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王同德帮张老三藏匿走私药材账本,李虎觊觎码头利益已久,趁张老三送香灰账本给王同德时杀人夺账。但香灰里的高纯度银箔灰说明,现场还有总堂的人——能让李虎乖乖交出账本,甚至可能参与其中的,只有青帮总堂主亲自指派的心腹。
“去码头仓库。”沈砚之抓起风衣,快步走向巷口,“李虎要销毁账本,肯定会用硫磺香掩盖火药味,那些香灰里的硫磺,就是仓库的位置标记。码头仓库多,硫磺香的气味能帮他的人找到准确位置。”
子夜的码头被浓雾笼罩,能见度不足五米,海浪拍打着石阶的声音在雾中回荡。三号仓库的门缝里透出隐约火光,还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沈砚之示意小李绕到后门,自己与陆景明贴着墙根靠近前门,推开门的瞬间,正看见李虎举着火把要点燃堆在墙角的账本,火光映得他左脸的刀疤格外狰狞。他身后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指间转着串紫檀佛珠,正是青帮总堂主的心腹陈先生,去年总堂处理叛徒时,沈砚之在现场见过他。
“沈先生来得正好,”陈先生笑着转身,佛珠在指间停住,“王同德私藏账本,意图威胁总堂;李虎杀人灭口,违反帮规,按规矩都该‘沉塘’。倒是张老三,胆子不小,居然敢把总堂走私的账册藏在药铺,真当总堂查不到?”
李虎扔掉火把,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圈,冷笑道:“张老三早就被我做掉了,账本到手,这码头以后就是我的——”话音未落,陆景明突然从横梁上跃下,短刀直刺李虎后心,动作干净利落,正是青帮处理叛徒的“穿心刀”手法。
“总堂的规矩,叛徒死在自己人的刀下。”陆景明拔刀时,李虎的血溅在散落的账本上,染红了“七月十五还愿”的字迹。沈砚之捡起一页未燃的账册,上面用毛笔记录着每笔走私药材的去向,收药人姓名旁都画着不同的符号,最后一行写着:“王老板代收香灰一盒,内藏码头图,银箔为记。”
陈先生弯腰捡起李虎掉在地上的半块玉佩,塞进陆景明手里:“义字堂暂时由你代管,记住,香灰里的银箔比刀更能说明身份,总堂知道谁才是可用之人。”他转身走进浓雾,长衫下摆扫过散落的香灰,留下一串带着银星的脚印,很快便消失在雾中。
黎明时分,巡捕房的人清理现场时,小李在仓库角落发现个未烧尽的香包,外层粗布已经碳化,里面的香灰凝成块状。沈砚之用小刀轻轻敲开,灰块中竟裹着半张照片——是王同德与张老三在青帮香堂前的合影,两人身后的供桌上,插着三支银灰相间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照片上留下淡淡的焦痕。
沈砚之将照片夹进记事本,指尖沾着的香灰在晨光中闪烁。他忽然想起陆景明昨夜说的话:“青帮的香灰烧不尽,就像欠下的债,总有要还的那天。”而这带着银箔的香灰,不过是开始,码头的浓雾里,还有更多秘密等着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