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江风裹着水汽撞在码头栈桥上,木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在预告一场藏在浓雾里的风暴。沈砚之缩在帆布堆后,指尖攥着半截被露水浸潮的烟卷——这是他蹲守的第三个时辰,鼻尖除了江水的腥气,总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甜腻香,像极了三年前在广州十三行见过的鸦片膏味,只是被更浓重的桐油味压着,稍纵即逝。
“吱呀——”
栈桥北头的铁皮闸门被推开条缝,两道黑影贴着墙根挪进来。沈砚之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瞥见前头那人腰上悬的铜制烟杆——烟杆头是只衔着铜钱的铜雀,是“烟帮”三当家赵秃子的记号。后头那人扛着个半人高的木箱,脚步踉跄,木箱底蹭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倒不像装着寻常货物那样沉。
“他娘的,这趟货邪门得很。”扛箱人压低了嗓子骂,是烟帮的小喽啰王二,“说好是云南来的‘石货’,怎么摸着黏糊糊的?还一股子怪香?”
赵秃子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少废话!林老板特意交代,这箱得单独卸,夹层里的东西比翡翠值钱十倍。你敢多嘴,明儿就把你扔江里喂鱼!”
“夹层”两个字让沈砚之指尖一紧。三天前,巡捕房在城郊破获个鸦片窝点,烟贩临死前说漏嘴:“码头……林老板……木箱藏货,翡翠盖底……”他蹲守三夜,等的就是这“藏货”的木箱。而这“林老板”,正是半年前突然出现在镇江码头的富商林敬山,明面上做翡翠生意,背地里却总跟烟帮勾连,偏生他行事谨慎,巡捕房查了数次都抓不到实证。
王二不敢再吭声,跟着赵秃子往栈桥下的驳船挪。沈砚之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帆布摩擦着后背,凉得像贴了块冰。他看见赵秃子从怀里摸出个黄铜哨子,正要往唇边送——那是给烟帮弟兄发信号的记号,驳船上怕是早藏了人。
就在这时,栈桥另一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打倒在地。赵秃子猛地回头,哨子掉在地上:“谁?!”
阴影里走出个穿短打的汉子,手里攥着根铁棍,嘴角淌着血——是码头搬运工头老周。沈砚之认得他,上周还跟老周聊过,说他儿子得了肺痨,急需钱买药。老周瞪着赵秃子,声音发颤却硬气:“赵老三,这箱货不能装船!我看见你手下往里头塞鸦片了!那东西害了多少人,你敢在镇江码头走这龌龊货?”
赵秃子脸色骤变:“你个老东西找死!”说着就从腰里摸出把匕首。王二见状,扔下木箱就想去帮,却被老周一铁棍扫中膝盖,痛得趴在地上直叫。
沈砚之趁机从帆布堆后冲出来,左手攥住赵秃子持匕首的手腕,右手往他腰后一撞——这是巡捕房教的擒拿术,专卸人关节。赵秃子痛得闷哼一声,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扭头看见沈砚之的脸,眼睛都红了:“是你这穷酸探长!你敢阴我?”
“不是阴你,是抓你。”沈砚之压着他往石板上按,“林敬山让你用翡翠原石夹层藏鸦片,从云南经长江运去上海,对不对?”
赵秃子梗着脖子不吭声,眼里却闪过一丝慌乱。老周拄着铁棍走过来,往那木箱上踹了一脚:“沈探长,这箱底我白天就看着不对劲,比别的翡翠箱轻,侧面还有道缝,我用指甲抠了下,里头掉出点黑膏子,跟鸦片一个味!”
沈砚之正想开口,突然听见江面上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是林敬山的火轮“玉如意号”!船头的探照灯扫过来,照亮了栈桥上的混战,也照亮了驳船里钻出来的十几个烟帮弟兄,手里都拎着砍刀。
“抄家伙!”赵秃子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狂喜,“给我砍死他们!把箱子抢回来!”
老周把铁棍塞给沈砚之:“沈探长,你护着箱子,我去拦他们!”说着就冲上去,跟最先扑来的两个烟帮弟兄撞在一起。沈砚之看着老周单薄的背影,又瞥了眼地上的木箱——这是扳倒林敬山的关键证据,绝不能被抢走。
他拽起赵秃子的腰带,把人往木箱后一挡:“都别动!谁敢过来,我就废了他三当家!”
烟帮弟兄果然顿住脚步,面面相觑。沈砚之趁机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子——这是跟巡捕房约定的信号,三短一长,代表急需支援。哨声刺破江雾,在码头上空荡开,可远处却没传来预想中的巡捕房马蹄声——难道是巡捕房里有内鬼,走漏了消息?
赵秃子看出他的慌乱,突然狂笑:“沈砚之,你以为李探长真信你?他收了林老板的钱,早把你卖了!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
这话像根冰锥扎进沈砚之心里。李探长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周还拍着他的肩说“好好查,我给你撑腰”,难道……
“看招!”一个烟帮弟兄突然从侧面扑过来,砍刀劈向沈砚之的胳膊。沈砚之猛地侧身,胳膊还是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来。他一脚踹开那人,回头却看见赵秃子正往木箱爬——他想毁了证据!
“别碰!”沈砚之扑过去,跟赵秃子扭打在一处。石板上的血沾了两人满身,江风里的甜腻香越来越浓,像是从木箱缝里溢出来的,缠得人喘不过气。老周已经被三个弟兄围住,铁棍早被打飞,后背挨了一刀,却还咬着牙拽住一人的腿不放。
就在这时,木箱突然“咔嚓”响了一声——是赵秃子挣扎时,手肘撞在了箱锁上。锁扣崩开,箱盖弹开一条缝,沈砚之眼角余光瞥见里头的东西,猛地一怔。
不是翡翠原石。
箱子里铺着层黑绒布,上面摆着十几块拳头大的石头,确实是翡翠原石的模样,可石头底下,却露出个暗格——暗格里没有鸦片膏,只有个巴掌大的锦盒,盒盖被撞开,掉出枚玉佩,玉佩上刻着朵半开的梅花,跟沈砚之半年前在受害者陆先生尸体上发现的那枚,一模一样。
陆先生是三个月前被人毒死的,死前手里攥着半枚梅花玉佩,查了半年都没线索,怎么会出现在林敬山的鸦片箱里?
“发什么愣!”赵秃子趁机推开沈砚之,抓起块翡翠原石就往他头上砸。沈砚之偏头躲开,原石砸在木箱上,暗格彻底裂开,他才看见暗格底层铺着层油纸,油纸上印着个红戳——是“云南永昌祥”的商号章。
永昌祥……沈砚之猛地想起,陆先生生前就是做滇商生意的,半年前还去云南收过货,回来就说“发现了大秘密”,没过多久就死了。
原来林敬山藏的根本不是鸦片——或者说,鸦片只是幌子,这枚梅花玉佩和永昌祥的印记,才是他真正要藏的东西。
“砰!”
一声枪响突然炸响,烟帮弟兄们瞬间停住。沈砚之抬头,看见李探长带着巡捕房的人站在栈桥头,手里还握着枪,枪口冒着烟。李探长扫了眼地上的人,最后落在沈砚之身上,脸色阴沉:“沈砚之,你私闯码头,煽动斗殴,还敢跟烟帮勾结?”
沈砚之愣住了:“李探长,我是来查鸦片的,是赵秃子他们……”
“胡说!”李探长打断他,指着地上的木箱,“这箱里是翡翠原石,哪来的鸦片?我看你是跟老周合谋,想抢林老板的货!来人,把沈砚之、老周都给我抓起来!”
巡捕们涌上来,反剪住沈砚之的胳膊。沈砚之挣扎着看向赵秃子,只见赵秃子被烟帮弟兄扶起来,冲他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又瞥了眼李探长,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果然是串通好的。
老周被按在地上,还在嘶吼:“你们不能抓沈探长!鸦片是真的!我看见了!”
沈砚之看着李探长走到木箱前,弯腰捡起那枚梅花玉佩,揣进自己怀里,又踢了踢暗格:“都是些石头,哪有什么鸦片?林老板,让你受惊了,这事我定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
江面上,“玉如意号”的探照灯还亮着,林敬山站在船头,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端着杯茶,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沈砚之被巡捕往外拖,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更凉——他终于明白,陆先生的死、鸦片的幌子、李探长的背叛,都绕着这枚梅花玉佩和永昌祥转。林敬山背后,怕是藏着个比鸦片走私更大的网。
经过老周身边时,老周低声说:“沈探长,我儿子……麻烦你照应。”沈砚之点头,看着老周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突然想起他说“那东西害了多少人”时的眼神——这码头藏着的,从来不止鸦片这一种“毒”。
被押出码头时,沈砚之回头望了眼那箱翡翠原石。月光落在暗格里,油纸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油纸上印的另一个字,被血渍盖住了一半,只看清个“军”字。
永昌祥,军……
他攥紧了拳头。就算被栽赃,这案子,他也必须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