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的灵堂设在沈宅西跨院,白幡被穿堂风卷得簌簌响时,苏砚正站在灵前的供桌旁,指尖悬在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绣帕上。这帕子是沈管家清理遗物时在小姐枕下找到的,边角磨得发毛,帕心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片半开的玉簪花,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线头——谁都知道沈玉如最厌银线,说它冷白得像哭丧的纸,可这帕子上的银线,竟绣得比她惯常的金线绣活还要匀净。
“苏先生,”沈管家在身后轻咳了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姐走前三天,总在夜里对着烛火绣这个,我进房送汤,见她指头上扎了好几个血眼,劝她歇着,她只说‘这针脚错不得’,还把帕子往枕下塞……”
苏砚没回头,指尖轻轻拂过玉簪花的花瓣。银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捏住帕角抖了抖,帕子展开的瞬间,供桌烛火猛地挑了挑——原来花瓣的脉络里,藏着几针极淡的绿线,不是寻常绣线,是用艾草汁染过的麻线,不凑近了细看,只当是银线反光留下的阴影。
他转身往沈玉如的绣房走,沈管家连忙跟上。绣房里还留着淡淡的丝线香,靠窗的绣架上搭着件未完工的石榴红马面裙,裙裾上绣了半幅“松鹤延年”,针脚疏朗,倒是沈玉如平日里的手笔。苏砚却径直走到墙角的妆奁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珠钗,只有个乌木匣子,匣子里铺着层软绒,放着三枚锈迹斑斑的银针,针尾都刻着个极小的“忍”字。
这是“青蚨绣庄”的记号。三年前苏砚追查一桩绣品走私案时,曾见过同样的针——青蚨绣庄专接“暗活”,用特制针法在绣品里藏消息,针法分“明绣”和“暗绣”,明绣是给外人看的花样,暗绣才是真消息,而能用艾草麻线配银线的,全京城只一个人,绣庄的老掌柜,周老婆子。
“沈小姐上个月是不是去过城南?”苏砚转头问沈管家。沈管家愣了愣,点头道:“是去过,说是买新出的苏木染料,回来时晚了半个时辰,我还问她,她说在绣庄门口看老掌柜绣帕子耽搁了。”
苏砚捏起那枚刻着“忍”字的银针,针尖对着光看,针孔里似乎卡着点碎线。他把银针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极淡的苦杏仁味——是“牵机引”的味道,那是沈玉如死时服的毒。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沈玉如的表兄林文彦,他手里捏着张纸,脸色发白:“苏先生,方才门房收到个包裹,没写寄件人,里面就这张纸。”
纸上是幅拓片,拓的是块残碑,碑上只刻着七个字:“玉簪开处是归程”。苏砚猛地回头看向那方绣帕——玉簪花的花萼处,银线是双股绣的,若拆开来看,说不定……
他快步回了灵堂,取来小剪子,小心翼翼挑开花萼处的线脚。双股银线拆开,里面果然裹着根更细的蓝线,蓝线弯弯曲曲,顺着银线的走向看,竟像幅简略的地图:左边是棵歪脖子树,右边是座石拱桥,中间画着个小小的“玉”字。
“是城外的望玉桥!”沈管家突然开口,“小姐小时候常去那桥边玩,说桥底下的石头能映出玉光。”
苏砚把绣帕折好揣进怀里,起身往外走:“去望玉桥。”
林文彦跟上他,低声道:“苏先生觉得……表妹的死,不是自尽?”
“她若想自尽,不必费这么大劲绣帕子。”苏砚脚步没停,指尖捏着那枚乌木匣里的银针,“这针法叫‘藏锋绣’,是青蚨绣庄的绝活儿,一针错了,整幅都得拆。她绣这帕子,是在留线索——有人不想让她活,她也没打算让那人好过。”
望玉桥在城外三里的河湾处,桥是青石砌的,桥面坑坑洼洼,桥下确实有块半浸在水里的白石,太阳好时能映出点微光。苏砚蹲在桥边看那白石,石面上有几道新刻的痕迹,像被什么东西砸过。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湿泥,泥里混着点碎布屑,是绸缎的料子,和沈玉如灵前供着的那件马面裙料子一样。
“玉簪开处……”他念着拓片上的话,抬头往桥对岸看——对岸有片野地,野地里长着丛丛玉簪花,此刻开得正盛,白花花一片。
他踩着水往对岸走,刚走到玉簪花丛边,就见花丛里埋着个小小的木盒,盒盖露在外面,上面也绣着朵玉簪花,和帕子上的花样分毫不差。
林文彦伸手要去捡,被苏砚按住:“等等。”他从袖袋里摸出块帕子垫着手,把木盒拎了出来。盒子没锁,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张泛黄的纸,纸上是沈玉如的字迹,写的却是笔账目:“三月初七,收张记当铺银五百两,换‘寒江雪’绣稿一幅;四月初二,收李府玉镯一对,换‘百鸟朝凤’绣样半幅……”
“寒江雪”是去年宫里丢的绣稿!苏砚瞳孔一缩——去年冬天,皇后的寿宴绣品“寒江雪图”被盗,只找回个空轴,当时查了三个月,没查到半点线索,原来竟是沈玉如接了“暗活”,把绣稿给了别人?
他再往下看,账目最后一行写着:“五月十五,见‘青蚨’掌印,知绣稿入了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苏砚猛地想起,沈玉如的母亲,当年就是肃亲王府的绣女,后来不知为何被赶了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沈玉如总说母亲是被人害死的,难道……
“苏先生,你看这!”林文彦突然指着木盒底,那里刻着个小小的“周”字。
是周老婆子!苏砚把纸折好放进怀里,刚要起身,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妇,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把剪刀,正是青蚨绣庄的周老婆子。
“苏先生还是找来了。”周老婆子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声音平静,“玉如那丫头,打小就犟,我说过别碰王府的事,她偏不听。”
“是你教她藏锋绣的?”苏砚问。
“是,也不是。”周老婆子蹲下身,摸了摸那丛玉簪花,“她娘当年就是我的徒弟,藏锋绣是她娘的本事。她娘走前给我留了封信,说若玉如将来问起,就把针法教给她——可我没料到,她学这针法,是为了查她娘的死因。”
她顿了顿,从篮子里拿出块绣片,上面绣着个模糊的人影:“这是她娘最后绣的东西,绣的是肃亲王府的后院。当年她娘发现王府在偷偷绣龙袍,想报官,被王府的人毒杀了,对外只说病死的。玉如查到这些,想替她娘报仇,就假意接了王府的活,暗地里收集证据,那帕子上的坐标,是她找到的王府藏龙袍的地方。”
“那她为何自尽?”林文彦追问。
周老婆子叹了口气:“王府的人发现了,给她下了牵机引,让她三日内把证据交出来,否则就杀了沈家满门。她没办法,只能假意自尽,把证据藏在这,又怕没人发现,就托我把拓片寄给沈管家——她知道苏先生你在查当年的绣稿案,一定能看懂她的线索。”
苏砚捏紧了手里的木盒,盒角硌得手心发疼。他抬头看向望玉桥,桥底下的白石还在映着微光,像沈玉如当年笑着指给他看时一样。
“龙袍藏在哪?”他问。
周老婆子指了指玉簪花丛深处:“从这里往前走三十步,有棵老槐树,树下有个地窖,就在里面。”
苏砚起身要走,周老婆子突然拉住他:“小心点,王府的人早就盯着这里了,玉如算准了他们会等她‘自尽’后再来找证据,故意把时间留得这么紧。”
苏砚点头,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林文彦不知何时捡起了周老婆子篮子里的剪刀,正抵在她脖子上。
“林表兄?”苏砚愣住了。
林文彦脸色狰狞,手里的剪刀抖得厉害:“把证据给我!不然我杀了她!”
“你是王府的人?”苏砚眯起眼。
“我娘是王府的奶娘!”林文彦嘶吼道,“当年我娘被沈玉如她娘连累,被赶出王府,病死在路上!我忍了这么多年,就等着报仇!沈玉如查到了不该查的,死得活该!你把证据交出来,我就放了这老东西!”
周老婆子冷笑一声:“玉如早就猜到你不对劲,她在帕子的银线里还藏了东西,你就算拿到木盒也没用。”
林文彦一愣,手里的剪刀松了松。就在这时,苏砚猛地扑过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剪刀,反手将他按在地上。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苏砚提前叫的官差到了。
官差把林文彦押走时,他还在疯狂地喊:“我没错!是她们活该!”
苏砚没理他,跟着周老婆子走到老槐树下。地窖口被杂草盖着,掀开草堆,里面果然有个梯子。下去后,地窖里放着个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铺着层红绒,红绒上放着件明黄色的绣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五爪龙纹——正是那件失踪的龙袍。
箱子底下还有封信,是沈玉如写给苏砚的:“苏先生,若你看到这信,我大抵已经走了。我娘说过,绣品里藏着人心,王府的人心是黑的,我绣的玉簪花,是想让它照着他们的黑心肠。证据交给你,剩下的,就拜托了。”
苏砚把信折好,放进怀里。地窖里很暗,只有顶上透进的一点光,照在龙袍的金线上,晃得人眼睛疼。
周老婆子站在梯子旁,轻声道:“玉如这丫头,到最后都在绣。她枕下的帕子,最后一针是对着沈宅的方向,她说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苏砚抬头看向顶上的光,光里飘着些细小的尘埃,像绣线被风吹散的碎屑。他想起沈玉如第一次给他看她的绣品时,笑着说:“苏先生你看,这金线绣的太阳,是不是比真太阳还暖?”
那时她指尖的金线闪着光,像此刻地窖顶上的光一样。
他把龙袍重新放回箱子里,盖上盖子:“走吧,该让她回家了。”
走出地窖时,太阳已经偏西,玉簪花被夕阳照得泛着金边。苏砚回头看了眼那丛玉簪花,忽然觉得沈玉如没走,她就藏在某片花瓣后面,等风声把她的针脚吹开,让所有人都看清那些被银线裹住的真相。
而那方绣着玉簪花的帕子,此刻正躺在苏砚的怀里,随着他的脚步轻轻起伏,像一朵还在呼吸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