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深秋的雨,把成都望江楼的青石板浇得发亮。沈敬尧站在“锦官驿”绸缎庄的二楼回廊,指尖捻着匹湖蓝色的杭绸,听楼下伙计吆喝着给滇商打包蜀锦。檐角铜铃被风卷得叮当响,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雨更密的心事——三日前从腾冲发来的密信,此刻正压在账房的砚台下,朱砂圈住的“货滞瑞丽”四个字,像枚烧红的烙铁。
“东家,沪上的洋行又来催货了。”账房先生揣着账本上楼,羊皮袄上沾着雨珠,“说这批提花缎再迟三日,就要另寻货源。”
沈敬尧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栈房里堆成山的绸缎。蜀锦的云纹在油灯下流动,杭绸的柔光裹着水汽,可最打紧的那批货,此刻该卡在中缅边境的野人山。他扯了扯银灰色的马褂下摆,指甲无意识地叩着栏杆:“告诉洋行,就说川江涨水,船在宜昌耽搁了。再备两匹‘锦里春’,送进藩台衙门——周大人的老太太寿辰快到了。”
账房应着下楼时,沈敬尧从袖中摸出个青布小包。解开三层布,翡翠原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皮壳上的松花绿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在腾冲见过的那抹春色。那年他还是个跟着父亲跑商队的毛头小子,在和顺古镇的转角,撞见个穿蓝布包头的姑娘,她发髻上别着支翡翠簪子,阳光穿过簪头的绿,在青石板上洇出片晃动的苔痕。
“沈老板,这批货当真要走野人山?”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把原石攥紧,回头见是镖局的王镖头,腰间的虎头镖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走官道要过三道税卡,”沈敬尧把原石塞回袖中,“滇军刚换了统领,新规矩还没摸透,只能从老林子绕。”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摸出张银票,“给弟兄们加三成饷,让老马领路——他在腾越做了二十年马帮,闭着眼都能摸到帕敢。”
王镖头接过银票时,指腹蹭过沈敬尧手腕上的疤。那是光绪二十六年的事,他们在澜沧江遇着劫道的,沈敬尧为护一箱翡翠,被马帮刀划开了皮肉。当时镖头还是个伙夫,亲眼见沈敬尧咬着牙把翡翠塞进绸缎捆里,血珠子滴在蜀锦上,像开了串红玛瑙。
雨停时,沈敬尧带着两个伙计往北门赶。马车碾过泥泞的街道,路过“德兴合”的分号,他掀帘看了眼——新疆来的驼队正卸着货,伙计们扛着绸缎往库房走,驼铃响得跟他少年时在库伦听的一个调调。当年父亲就是用十匹杭绸,从蒙古王爷手里换了支羊脂玉烟斗,那烟斗现在还摆在他书房的多宝阁上,旁边搁着个缺角的翡翠烟碟。
“东家,前面是巡防营的卡子。”车夫勒住马,沈敬尧整了整衣襟下车,见个穿灰布军装的小队长正翻检商贩的行李。他摸出块碎银递过去,小队长掂了掂,目光落在马车上的绸缎包上:“沈老板又往滇西发货?听说那边不太平。”
“做点小生意罢了。”沈敬尧笑着掀开一个包袱,蜀锦的凤凰在暮色里闪着光,“给腾冲的土司送些寿礼,混口饭吃。”小队长瞥了眼,挥挥手放行,马车刚动,沈敬尧听见他跟弟兄嘟囔:“前儿个从瑞丽回来的兵说,山里有马帮被抢了,尸体都扔江里喂鱼……”
夜宿雅安的客栈,沈敬尧被隔壁的咳嗽声吵醒。披衣出门,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蹲在廊下,就着月光擦砍刀。刀柄缠着的蓝布条磨得发亮,让他想起腾冲的姑娘总爱在刀柄缠这种布。“兄弟也是往滇西去?”他递过壶酒,汉子接过去灌了口,露出豁了颗牙的笑:“去帕敢找活干,听说挖翡翠能发财。”
“发财的路不好走。”沈敬尧靠在柱子上,看汉子刀背上的缺口,“去年有个马帮在野人山丢了货,掌柜的跳崖了。”汉子顿了顿,把刀插进鞘:“我哥就是那马帮的伙计,尸首都没找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翡翠碎料,在月光下泛着暗绿,“这是他留给我的,说等赚了钱,就娶腾冲的阿秀姑娘。”
沈敬尧的喉结动了动,没敢告诉他,去年丢货的马帮,正是他派出去的。当时为赶在雨季前把翡翠运回来,他让老马走了野人山的近路,结果遇上“黑风寨”的匪帮。老马中了三枪,临死前用最后口气让伙计把翡翠埋进绸缎堆,可最后还是被搜了去——那些匪帮的眼线,说不定此刻就混在哪个商队里。
天蒙蒙亮时,汉子捆好行李要走,沈敬尧塞给他匹杭绸:“去腾冲给阿秀带句话,就说……就说她等的人回不来了,但欠她的翡翠簪子,总会有人还。”汉子愣了愣,接过绸缎时,指腹蹭过沈敬尧手腕的疤,跟当年老马蹭过他的伤口时一模一样。
进了滇境,山路渐渐陡起来。马车在澜沧江畔的吊桥摇晃,沈敬尧望着浑浊的江水,想起二十年前在这里救他的马帮。当时父亲的商队被山洪困在崖边,是老马带着人用藤条把他们一个个吊过去,他怀里的翡翠原石磕在石头上,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阳绿色——那是他第一次见翡翠的真容,比任何绸缎的光泽都要透亮。
“东家,前面是瑞丽的寨子。”车夫指着远处的竹楼,炊烟在竹林里绕成圈。沈敬尧让马车停在山坳,自己揣着那封密信往寨子里走。石板路两旁的竹楼挂着蓝布幡,有姑娘在楼上织筒裙,银饰叮当响。走到第三个竹楼前,他咳嗽三声,门吱呀开了,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是老马的婆娘,阿珠。
“沈老板可算来了。”阿珠把他拉进里屋,火塘上的铜壶咕嘟冒泡,“前儿个黑风寨的人来过,说要拿你在腾冲的绸缎庄抵账。”她掀开墙角的木箱,里面是堆被刀划破的绸缎,蜀锦的凤凰被撕成了两半,“这是老马拼死带回来的,说里面藏着东西。”
沈敬尧捏起块碎绸,指尖触到硬物——是用油纸包着的翡翠,比他见过的任何料子都要绿,像把淬了春的刀。他想起老马在信里说,这次的货里有块“帝王绿”,能抵得上半个绸缎庄。阿珠往火塘里添了柴:“老马说,黑风寨的二当家,是你当年在库伦认识的那个蒙古人。”
沈敬尧的手猛地一抖,翡翠掉在火塘边。光绪二十九年在库伦,他用十匹绸缎换了蒙古王爷的鹿茸,同行的还有个叫巴图的汉子,总爱用银刀割烤羊,说等赚够了钱,就去缅甸挖翡翠。后来听说他投了黑风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他要见你。”阿珠递过个牛角号,“说在野人山的老榕树下,带绸缎来换翡翠。”沈敬尧摩挲着牛角号上的刻痕,像在数自己这些年走的路——从成都的绸缎庄,到库伦的驼队,从澜沧江的吊桥,到腾冲的石板路,原来绕了这么久,还是要回到起点。
出发去野人山的前一晚,沈敬尧在阿珠的竹楼翻到老马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每次运货的明细:光绪三十一年,带十匹蜀锦换翡翠;宣统元年,用杭绸裹着原石过税卡;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着老榕树的位置,旁边写着“阿秀的簪子”。
他突然想起雅安客栈遇到的汉子,想起他说的阿秀姑娘。摸出怀里的翡翠碎料,月光从竹窗漏进来,照得碎料泛着暖光。或许老马早就知道自己回不去,才把希望藏在这些绸缎和翡翠里,像藏着条看不见的路,让后来人能顺着走下去。
野人山的老榕树在雾里像个巨人,沈敬尧让伙计扛着绸缎停在树下,自己提着个锦盒往前走。巴图从树后走出来,银刀别在腰间,比当年在库伦时胖了些。“沈老板的绸缎,还是这么亮。”他拍了拍绸缎包,“可惜老马没福气,再也穿不上这么好的料子。”
“翡翠呢?”沈敬尧握紧锦盒,里面是他准备的赎金——匹织着凤凰的蜀锦,是他特意让成都的绣娘赶制的。巴图吹了声口哨,喽啰们扛着个木箱出来,打开一看,满箱的翡翠在雾里闪着光,最上面摆着支翡翠簪子,雕着朵山茶花。
“这簪子,是老马给阿秀打的。”巴图拿起簪子,“他说等这次回来,就去提亲。”沈敬尧的喉结动了动,想起二十年前在腾冲见过的那抹春色,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记着的,不是翡翠的光,是那个姑娘发髻上的绿。
交换货物时,巴图突然按住他的手:“你知道老马为什么总走野人山吗?”他指着远处的山坳,“那里埋着他爹娘的坟,当年赶马时遇着瘴气,没挺过来。他说每次走这条路,都像回家。”沈敬尧望着山坳,突然明白为什么老马总爱在绸缎堆里藏把故乡的土,原来再远的路,根总在原地。
回程时,沈敬尧让伙计把翡翠小心地裹进绸缎。蜀锦的柔软裹着翡翠的坚硬,像把岁月的刀,终于磨平了棱角。路过瑞丽的寨子,他把那支山茶花簪子交给阿珠:“给阿秀送去,说老马让她等的人,回来了。”
马车驶离野人山时,沈敬尧掀开窗帘,见屋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把簪子插进发髻。阳光穿过翡翠,在石板路上洇出片晃动的苔痕,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在腾冲见过的那抹春色。他摸出块翡翠原石,塞进匹杭绸里,指尖划过绸缎的纹路,突然觉得这路上的风雨、刀光、离别,都像这绸缎上的花纹,看着复杂,其实早就被命运的线,一针一线织在了一起。
回到成都时,沪上的洋行又来催货。沈敬尧让伙计把那批提花缎发出去,自己站在望江楼的回廊,看新到的滇商挑绸缎。有个年轻的伙计正跟客商说:“我们沈老板的货,走的都是正经路,从成都到腾冲,从澜沧江到野人山,每匹绸缎里都裹着实在。”
沈敬尧笑了笑,转身回账房。砚台下的密信已经换成新的,朱砂写着“货已到沪”,旁边压着块翡翠烟碟,是他用老马带回来的料子磨的,缺角的地方被他用银镶了边,像给岁月的伤口,戴了枚戒指。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这次听着,倒像极了腾冲姑娘织筒裙时,银饰碰撞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