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从永定门的城楼顶端缓缓垂落,将往来穿梭的漕运船只晕染成模糊的剪影。沈玉衡攥着那叠刚从税关抄查来的绸缎账册,指腹在“祥云号”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指尖的薄茧被纸面磨得发烫。账房先生老李佝偻着背跟在身后,灯笼的光晕里,他花白的胡须都在打颤,手里的算盘珠子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却半天没能算出个结果。
“沈大人,这可是漕帮顾家的船,”老李的声音比夜风还凉,带着三分惧意七分劝阻,“上个月刚给织造局送了三船贡品云锦,宫里娘娘赏的鎏金牌匾还挂在顾家总舵呢。那账面上连针脚数都写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跟走私扯上关系?”
沈玉衡没接话,转身拐进税关后院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暗房。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深夜的惊扰。油灯被风掀起一角,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挣扎,照亮墙上密密麻麻的标记——三个月来,顺天府辖内已有七批“失踪”的翡翠原石,每批都价值连城,最后出现的线索都若有似无地指向漕帮的货运网络。而眼前这叠绸缎税单,在常人眼里是天衣无缝的流水账,却在他这个曾分管过玉石采办的人眼里,藏着致命的破绽。
“您看这处,”沈玉衡用朱笔圈出一行小字,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红痕,“上等杭绸五十匹,关税银二两七钱。”他将另一本泛黄的旧账推过来,纸页边缘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去年同期同批货物,关税银三两一钱。按户部新规,今年关税只增不减,这四钱银子的差额,去哪了?”
老李凑近了细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这、这是用‘分账法’做的假账!把翡翠原石的重量折算成绸缎损耗,关税就跟着降了……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税关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税关的林主事,那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啊!”
话音未落,暗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夜风裹挟着水汽涌进来,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半尺。顾云瑶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门口,风把她鬓边的珍珠流苏吹得乱晃,琉璃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极了戏台上半嗔半喜的花旦。“沈大人查账查到深夜,倒是比查案时勤勉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却没半分暖意,反倒像淬了冰碴子。
沈玉衡握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这位漕帮总舵主的独女,三天前还在织造局的赏花宴上跟他谈笑风生,亲手递过一盏用云锦包扎的玉兰茶,转眼就成了税单疑案的关键人物。他不动声色地将账册拢到身后,桌角的镇纸被碰得微微晃动:“顾小姐深夜到访税关,就为了看我查账?税关可不是闺阁小姐该来的地方。”
“自然是为了绸缎生意,”顾云瑶径直走到桌前,裙摆扫过地面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指尖轻点那行被圈出的账目,鲜红的凤仙花汁在泛黄的账页上格外刺眼,“家父说这批杭绸确实有损耗,路上遇到了暴雨,十几匹料子受潮发霉,特意让我来补份说明。倒是沈大人,盯着这点关税差额不放,莫非是怀疑我们顾家走私?”
沈玉衡的目光落在她披风下摆,那里沾着些深绿色的粉末,不是胭脂也不是花屑。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凑了半寸,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松香味——那是翡翠原石特有的气息,他当年在云南采办玉石时,整日与这种味道为伴。他忽然想起七日前在永定河下游发现的那艘空船,船舱壁上也残留着同样的粉末,当时还以为是装过茶叶的缘故。
“顾小姐可知,私贩翡翠原石是掉脑袋的罪?”沈玉衡的声音沉了下来,像压在心头的巨石,“从缅甸密支那到京师,每块原石都要盖七处官印,过十二道关卡,你们是怎么绕过层层盘查的?总不能让石头自己长了脚吧?”
顾云瑶脸上的笑容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纸扔在桌上,羊皮纸展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桐油味弥漫开来。灯光下,纸上绘制的水路图赫然标着七处暗闸,每个闸口旁都用朱砂写着人名——有税关的小吏,有河道的汛兵,甚至还有兵部的一位主事。“沈大人以为,单凭顾家这点势力,能打通这么多关节?”她忽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桌面的灰尘,“上个月在通州码头被劫的那批原石,根本不是我们运的,我们也是受害者。”
沈玉衡猛地抬头,目光如炬。通州劫案是他亲自督办的,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漕帮——目击者看到漕帮的旗号,现场找到的刀鞘刻着漕帮的标记,可赃物至今下落不明,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他再看那叠税单,忽然发现每张单子的右下角都有个极小的云纹印记,与七日前在空船残骸里找到的碎木片上的印记一模一样,那是顾家的私章,比官印还要隐秘。
“这印记是漕帮总舵的私章,除了令尊,还有谁能用?”他追问,指腹重重按在云纹印记上。
顾云瑶的脸色终于变了,像被寒霜打过的花瓣。她转身看向窗外,夜色里传来漕帮船只靠岸的号子声,一声接一声,悠长而沉闷,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家父三个月前就中风卧床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微微发颤,“现在掌管漕帮货运的,是我表哥赵承宇。他说会帮我撑起家业,可我……”
这个名字让沈玉衡心头一震,像被重锤砸中。赵承宇是兵部尚书的远房外甥,上个月刚被提拔为京畿漕运督查,正是税关的顶头上司。他忽然明白那四钱银子的差额去哪了——进了督查大人的腰包,用朝廷的规矩中饱私囊。
就在这时,暗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捕头王奎撞开门冲进来,门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手里举着块染血的绸缎,布料上的血迹已经半干,呈深褐色:“大人!刚在永定门码头搜出这个,里面裹着二十块翡翠原石,还有这个……”他递过来一枚玉佩,玉佩边缘磕了个缺口,上面刻着个篆书“赵”字,沾着的血珠顺着纹路缓缓滑落。
顾云瑶看到玉佩,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沈玉衡伸手扶住她,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手腕,银镯子内侧刻着行极小的字,借着灯光细看,竟是“承宇赠”三个字。原来这对表兄妹之间,还有这样一层不为人知的情愫。
“他答应过我,只做这最后一次,”顾云瑶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说赚够了钱就收手,带着我离开京师,去江南过安稳日子……是我太傻,竟然信了他的话。”
沈玉衡拿起那枚染血的绸缎,料子跟税单上登记的杭绸一模一样,光滑细腻,带着淡淡的光泽。只是边缘处有个整齐的切口,像是被刀特意划开的。他忽然想起老李说过,上等杭绸的经线密度是每寸八十根,可这料子摸起来却更密——里面显然夹层藏了东西,用双层绸缎裹住原石,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防震。
“把所有账册都带回府衙,仔细核对每一笔出入,”沈玉衡对王奎吩咐道,声音沉稳有力,“立刻带人去赵府,就说有要事相商,务必请赵大人过来一趟。”他转向顾云瑶,目光锐利如刀,“你最好祈祷赵承宇还没把原石运出京城,否则就算你父亲当年立过战功,也保不住你。”
顾云瑶望着桌上的羊皮水路图,忽然抓起一支笔,笔尖在墨砚里蘸了又蘸,在其中一处暗闸旁重重画了个圈:“他今晚子时会从柳荫闸出货,接头的是神机营的人,他们穿的是黑色劲装,腰间挂着虎头牌。”她的笔尖在纸上抖得厉害,墨点溅得到处都是,“那些翡翠,是要送去给……给宫里的李总管。李总管说,事成之后会保我们平安。”
夜风突然变大,吹得油灯险些熄灭,墙上的影子剧烈晃动,像张牙舞爪的鬼魅。沈玉衡看着那个被圈出的暗闸,想起去年秋天在柳荫闸发现的三具无名尸,当时验尸官说他们喉咙里都塞着绸缎碎片,现在想来,那些碎片恐怕就是走私的证据,杀人灭口的痕迹。原来从那时起,这场以绸缎为掩护的走私网就已经铺开,只是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将账册和羊皮图仔细收好,塞进贴身的包袱里。忽然注意到顾云瑶的披风口袋里露出半张纸,上面隐约能看到“翡翠清单”四个字,下面似乎还写着重量和品级。正要开口询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捕快的喝问和兵器碰撞的脆响,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大人!不好了!赵承宇带着人杀过来了!他们说要‘取回’税关私藏的东西!”王奎的吼声从院外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
沈玉衡立刻吹灭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他拉着顾云瑶躲到暗房的夹层里,手指在墙壁上摸索,找到那块松动的砖块。夹层狭小逼仄,能闻到陈年的霉味。透过木板的缝隙,他看到赵承宇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映着他狰狞的脸,脸上溅着血,手里挥舞着一把沾着绸缎纤维的短刀。“把账册交出来!”他的声音像野兽咆哮,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否则我让你们都死在这,跟这些旧账一起烂掉!”
黑暗中,顾云瑶忽然抓住沈玉衡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湿滑而冰冷。“那半张清单上,有李总管要的‘帝王绿’原石的下落,”她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气息温热却带着颤抖,“在城西的琉璃窑里,用绸缎裹着藏在窑砖后面,砖上刻着‘福’字记号……千万别让他们拿到,那是他们最大的把柄。”
火把的光在暗房里晃动,赵承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踩在碎木屑上发出“咯吱”声。沈玉衡握紧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悄悄按在夹层的机关上——这个暗格是前明税关留下的,后面连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是当年税关官员逃命用的。他看着顾云瑶颤抖的睫毛,忽然明白这场走私案背后,藏着远比翡翠更值钱的秘密,或许牵扯着朝堂的权力争斗,或许关乎着更多人的性命。
而那叠看似普通的绸缎税单,不过是揭开这场惊天阴谋的第一块拼图。当子时的更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两声、三声……柳荫闸的水声里,正藏着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答案,也藏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沈玉衡深吸一口气,握紧了佩刀,等待着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