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捏着那枚银质怀表的指节泛白,表盖内侧刻着的缠枝莲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审讯室的白炽灯斜斜照在陈立的袖口上,那片深褐色油渍像块顽固的锈斑,在浆洗挺括的藏青制服上格外扎眼。他注意到陈立制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线头缠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昨夜值班室窗外的老槐树正好落了叶,可李嫂说仓库附近种的是冬青。
“昨夜十点到十二点,你在何处?”沈砚之的声音压得很低,怀表链条在指间绕了三圈,冰凉的金属硌进掌心,“别告诉我在值班室整理卷宗——李嫂说,她凌晨看见后勤仓库的灯亮着,还听见里面有‘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什么精密仪器在转。”
陈立的喉结动了动,右手下意识往袖口蹭了蹭。那动作太急,反倒让沈砚之看清了油渍边缘泛着的金属光泽——不是寻常的机器油,倒像是钟表齿轮上特有的防锈膏。三天前失窃的军用电台零件里,恰好少了一组镀镍齿轮,而那种防锈膏是德国进口的,整个科室只有老郑的工具箱里存着半罐。
“沈科长,您这是怀疑我?”陈立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疲惫,笑起来像块被雨水泡软的旧皮革,“上周您让我修办公室的座钟,那钟摆齿轮卡得紧,我特意用了老郑留下的防锈膏,沾点在袖口不奇怪吧?”他抬手想解袖口纽扣,指腹刚碰到盘扣,就被沈砚之按住手腕。
怀表的齿轮突然“咔嗒”一声卡壳了。沈砚之想起三小时前在仓库发现的那截断裂表链——和自己手里这枚竟是同一款式,都是瑞士产的“鹰嘴”链扣。更蹊跷的是,断裂处缠着半根深褐色的线,线头还沾着星点油渍,线的粗细恰好能穿过老郑办公桌抽屉的锁孔。
“这怀表是三年前老郑送我的,”沈砚之忽然开口,目光扫过陈立颤抖的睫毛,“他牺牲那天,表盖被打穿了个洞。你说巧不巧,仓库里找到的弹壳,口径和打穿表盖的子弹一模一样,都是七点六二毫米的步枪弹。”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怀表背面,“老郑总说,这表壳比他的命还硬,能挡子弹。”
陈立的手猛地绷紧,袖口的油渍被扯出一道浅痕,露出下面藏着的淡青色疤痕——那是去年拆炸弹时被弹片划伤的,当时老郑还替他挡了一下,自己却没了半条胳膊。疤痕边缘新长出的嫩肉泛着红,像是刚被什么东西蹭过,沈砚之想起陈立办公桌抽屉里那瓶快用完的云南白药,瓶身标签上沾着的,正是这种防锈膏的味道。
“老郑的遗孀今早来送他的遗物,”沈砚之把怀表凑到陈立耳边,齿轮摩擦声突然变得尖锐,像极了电台发报的摩斯密码,“她说,老郑总夸你心细,连修表都比别人多上三层防锈膏,说这样齿轮能多转十年。可她不知道,你每次修完表,都会把多余的膏偷偷刮下来,攒在那个铁皮小罐里。”
袖口的油渍在灯光下渐渐洇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陈立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发现我在账本上改了军需数量……他说要上报,可我女儿等着进口药救命啊……那药一支要三块大洋,我三个月的饷银才够买两支……”
怀表的齿轮终于转起来了,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沈砚之想起昨夜在陈立家窗台上看到的药瓶,标签上的字迹被泪水泡得模糊——正是老郑临终前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那种,瓶底还粘着张药房的收据,日期是老郑遇害的前一天。收据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立,药钱我先垫,别犯傻。”
“仓库的后墙有个狗洞,”陈立的声音突然哑了,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我把零件藏在煤堆里,用三层油布裹着,本想等风头过了,找黑市的人换点药钱……”他突然抬头,眼里血丝纵横,眼球上布满了细密的红网,“但我没杀老郑!那天我去仓库换零件,远远看见个黑影从他办公室跑出来,手里拿着您这枚怀表——表盖的弹孔在月光下亮得很,他一定是认出了这表!”
沈砚之的指腹抚过怀表盖的弹孔,那里还留着老郑用红漆补的痕迹。红漆里掺了银粉,是老郑的独门手艺,他总说这样补过的弹孔,在暗处能当反光镜用。三天前在老郑遇害的现场,他明明记得怀表是放在西装内袋里的,表链从扣眼里垂出来,怎么会突然跑到凶手手上?
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李撞开房门,手里举着个证物袋,袋口的封条被他跑得卷了边:“科长!在陈立的储物柜里找到这个!”袋子里是块沾着油渍的绒布,裹着半枚断裂的齿轮——齿牙上还卡着根红漆线头,红得像凝固的血。
怀表的齿轮再次卡住,这次再也转不动了。沈砚之盯着那根红漆线头,突然想起老郑补弹孔时总说:“红漆得掺点银粉才够亮,比例是十比一,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对味。”而储物柜里的齿轮齿牙间,正闪着细碎的银光,在灯光下连成一片,像撒了把碎星星。
陈立突然瘫在椅子上,椅背撞在墙上发出闷响,袖口的油渍蹭到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褐:“是我换了仓库的锁芯,用的是老郑给我的备用钥匙……但我真的没杀人!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头边还放着您这怀表,我怕被人看见,就把表揣进了自己兜里……”
沈砚之把怀表揣回口袋,金属壳贴着心口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今早看到的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雨,还会刮东南风——而老郑的墓地恰好在仓库后墙的上坡处,那里的泥土混着煤渣,踩上去会留下深褐色的脚印,东南风能把仓库的煤味吹到墓碑前。
“带他去辨认仓库的煤堆,”沈砚之转身时,怀表链条勾住了桌角的文件,散落的纸页上,老郑的字迹龙飞凤舞:“陈立的女儿,药不能停,我托人从上海再带十支。”墨迹还没干透,像是昨夜刚写的,纸边被什么东西啃过,留着细小的齿痕,沈砚之认出那是陈立家那只老黄狗的牙印。
走廊的灯光在陈立的影子上切割出破碎的形状,他的袖口垂下来,那片油渍像块烧红的烙铁,在白墙上印下淡淡的痕。沈砚之摸了摸怀表,突然意识到齿轮卡壳的原因——里面夹着半张撕碎的药方,落款日期正是老郑遇害那天,药方上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胀,能看清“每日三次,饭后服用”几个字,笔迹和老郑的一模一样。
雨果然在黄昏时下了起来,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越下越大,砸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敲鼓。沈砚之站在仓库后墙的狗洞前,洞口被一块松动的砖块挡着,砖缝里卡着根藏青色的线,和陈立制服上的线是同一种。泥地上混着煤渣的脚印一路延伸到墓地,脚印很深,像是负重行走留下的,每个脚印边缘都沾着点银白色的粉末。
远处传来小李的喊声:“科长!煤堆里找到电台零件了!还有这个——”他举着个证物袋跑过来,雨衣的帽子歪在一边,头发湿成了绺,“裹在零件外面的油布里,发现了这个!”
是块被雨水泡胀的手帕,蓝白格子的,边角绣着个“郑”字。手帕里裹着枚怀表表盖,弹孔处的红漆混着雨水流下来,在泥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条正在游走的蛇。沈砚之突然想起陈立袖口的油渍——和表盖内侧的防锈膏,一模一样的味道,带着点松节油的清苦。
墓地的柏树下,陈立正蹲在老郑的墓碑前,用袖子反复擦拭照片上的雨水。他的袖口已经湿透,深褐色的油渍在墓碑上晕开,渐渐遮住了老郑的眼睛。墓碑前放着束野菊花,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花茎上系着的红绳,和老郑工具箱上的那根是同一款。
“他说要帮我凑药钱,”陈立的声音被雨声打碎,一句一句飘进沈砚之耳朵里,“他说仓库里有批走私的西药,是上次截获的,上报了也是充公,不如偷偷拿几盒给我女儿……我只是想偷出来卖,没想到他会跟过来……他说要亲自去取,让我在外面放风……”
沈砚之打开怀表,里面的药方上,老郑的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胀:“陈立,明晚八点,仓库见,带好修表工具。”原来老郑早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却想替他把零件换成没用的旧齿轮,那些旧齿轮是老郑特意从废品站淘回来的,齿牙上还留着被虫蛀过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怀表的齿轮突然自己转了起来,发出清晰的“咔嗒”声,像在倒计时。沈砚之低头,看见表盖内侧的缠枝莲纹里,卡着根银白色的线头——和仓库锁芯里找到的那根,是同一种金属线,这种线是用来固定电台核心零件的,只有军械科的人才有。
“是我修表时不小心把线缠进去的,”陈立的肩膀剧烈地抖着,每根骨头都在响,“他发现我换的不是旧齿轮,是真零件,就急了……他说要把我送军事法庭,说我这是通敌叛国……我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他脚下滑了,头撞在货架上的铁盒子上……”
怀表的指针停在八点十七分,正是老郑的死亡时间。沈砚之合上表盖,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来,在陈立的袖口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把那片油渍泡成了深黑色。他想起老郑的尸检报告,说颅骨凹陷处有铁锈残留,而仓库货架上的铁盒子,边角都生了锈,锈迹里掺着银粉。
远处的警笛声混着雨声传来,由远及近,像头嘶吼的野兽。陈立突然抓住沈砚之的胳膊,他的袖口蹭到沈砚之的制服上,留下块模糊的印:“科长,我女儿……她才五岁,还等着我回家讲故事……”
沈砚之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是今早从老郑遗物里找到的,瓶身上贴着张便签,是老郑的字迹:“给陈立女儿,按时吃。”他想起老郑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陈立那小子,就是太倔,心软得像块棉花。”
怀表在雨里发出最后一声轻响,然后彻底停了。沈砚之看着陈立被押走的背影,他的袖口还在滴水,深褐色的油渍在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线,像怀表链条断了之后,散落一地的齿轮。小李在一旁清点证物,突然“咦”了一声:“科长,这齿轮上的血迹,好像不是老郑的。”
仓库的灯又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出来,像个巨大的灯笼。小李正在清点找到的零件,突然喊:“科长!这齿轮里卡着块布!”是块藏青色的碎布,边缘沾着的油渍里,混着点暗红的血,布料的纹理和陈立制服的袖口一模一样。
沈砚之把怀表放在老郑的墓碑前,表盖敞开着,红漆弹孔对着天空。雨停的时候,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表盖内侧的缠枝莲纹上,那些被油渍浸染的纹路,突然变得像朵盛开的花,在月光下泛着银红色的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陈立家的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蹲在墓碑旁,用舌头舔着地上的雨水,尾巴轻轻扫着那块沾着油渍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