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的旋转门刚吐出沈曼青,晚风就卷着茉莉香撞进她怀里。旗袍开衩处露着的小腿被风扫得发寒,她下意识攥紧手包,指尖捏着那半枚翡翠梅花——断口处的冰纹里还嵌着舞厅地毯的暗红绒毛,是方才在拥挤的舞池里,那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故意撞她时,用掌心的汗黏在她手心里的。
“沈小姐留步。”身后传来侍者的声音,白衬衫领口浆得发硬。托盘上那杯香槟冒着细弱的泡,杯壁凝着的水珠正顺着银托盘往下淌,“方才那位先生说,这杯酒的光影里,藏着您要的答案。”
沈曼青回头时,舞池里的镭射灯正巧扫过她的脸。翡翠梅花的断口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父亲书房里失踪的那枚。那年她才十七,跪在灵前烧纸时,灰烬飘进眼里,只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节硌得她生疼,反复说“百乐门的灯,三短两长,是生路”。当时她以为是胡话,直到上周在码头仓库,老陈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喉咙,咳着血沫子重复这句话时,她才惊觉这串数字早刻进了骨头里。
舞池中央,乐队正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萨克斯的调子被揉得发腻,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已混入人群,只偶尔在灯光暗下来时,露出一截绣着银线的袖口——那是沈家旧部才有的标记,当年父亲特意请苏绣艺人绣的玉兰花,针脚里都藏着暗纹。沈曼青将翡翠梅花贴在掌心,玉石的凉意透过薄纱手套渗进皮肤,像父亲从前教她打枪时,覆在她手背上的力道。
“密斯沈,一个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面前,是百乐门的经理周明远。他笑得眉眼弯弯,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像蒙着层雾,“方才看见您和李老板的人说话,要不要我替您挡着?听说他最近在找能打通苏北路线的人。”
沈曼青将半枚翡翠塞进手包内侧的暗袋,指尖触到左轮手枪的雕花握把。上周在码头接货时,老陈倒在血泊里,指缝里漏出的最后几个字就是“周明远不是自己人,他要的是沈家那批军火的清单”。她记得当时潮水漫过脚踝,混着血珠往江里漂,像极了父亲下葬那天,落在棺材上的雨珠。
镭射灯突然灭了。舞池里爆发出一阵哗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冰雹砸下来。应急灯亮起时,周明远的手还停在半空,沈曼青却注意到他手套边缘露出的皮肤——有道月牙形的疤,和三年前闯进父亲书房的蒙面人手腕上的一模一样。那晚她躲在衣柜里,透过缝隙看见那人举着枪,枪管上的反光在天花板上晃,像条银蛇。
“周经理费心了。”沈曼青举杯抿了一口,香槟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股铁锈味,“我在等一位朋友,他说会用灯光打暗号。”
周明远的笑容僵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珠转了转:“百乐门的灯向来准时,每到整点就会换颜色。您看,还有三分钟就十一点了。”他抬手看表时,沈曼青瞥见他腕表的牌子,是瑞士产的浪琴,表壳内侧有道细微的刻痕——那是父亲当年送给心腹的礼物,她在老陈的遗物里见过同款。
沈曼青望向舞台上方的灯架。三盏孔雀蓝的灯并排挂着,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像三只盯着猎物的眼睛。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心脏猛地缩紧——三短两长,是摩尔斯电码里的“V”,可父亲当年说的,到底是灯光闪烁的频率,还是灯的数量?她记得父亲书房的保险柜上,就刻着三朵梅花,中间那朵的花瓣缺了一角。
十一点整的钟声敲响时,舞池的灯突然全灭了。黑暗像块浸了水的布,猛地捂住所有人的口鼻。惊叫声里混着玻璃杯破碎的脆响,沈曼青摸到腰间的枪,刚拔出来,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按住。
“别开枪,是我。”是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烟草和雨水的气息,“翡翠的另一半在周明远身上,他今晚要和日本人交易,就在后台的储藏室。”
沈曼青闻到他袖口的银线绣着的玉兰花——花瓣的数量是五片,那是母亲的名字“兰芝”的笔画数。父亲当年特意为旧部定制的标记,五片花瓣的是亲信,四片的是外围。她松了松手,男人趁机将一张折叠的纸塞进她掌心,纸边粗糙,像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还沾着点油墨味。
“灯光第三次变颜色时,跟着穿红色旗袍的女人走。”男人的声音刚落,舞池的灯骤然亮起。沈曼青转头时,只看见他混进服务生里,推着餐车往后台去,银线袖口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条钻进黑暗的鱼。餐车上的银盘里摆着几瓶威士忌,瓶身上的标签被灯光照得透亮,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牌子。
灯光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沈曼青展开那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3-2-5。她抬头看向灯架,三盏孔雀蓝的灯此刻只剩两盏亮着,第三盏的位置空了,露出黑洞洞的灯座,像被挖走的眼珠。她忽然想起码头仓库的编号,三排二号货架第五个箱子,上周老陈就是在那里被打死的,箱子上还留着弹孔。
“密斯沈,您脸色不太好。”周明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翡翠纽扣,指腹反复摩挲着断口,“是不是这灯光太晃眼了?要不我让人给您换个包厢?”
沈曼青的目光落在那枚纽扣上——断口处的纹路,正好能和她手包里的半枚梅花对上。花瓣的缺口处刻着个极小的“沈”字,是祖父当年给两个儿子刻的私章样式。她忽然明白,父亲说的“三短两长”不是密码,而是那批军火的藏匿地:城西第三仓库,第二排货架,第五个木箱。去年冬天她去勘察时,发现箱底的木板上刻着同样的梅花印。
“周经理的纽扣真别致。”沈曼青笑了笑,将纸塞进高跟鞋的鞋跟夹层,“可惜只有半枚,配不成一对。”
周明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镜片后的眼睛像淬了冰。舞池的灯突然又变了颜色,这次是翡翠绿,和沈曼青手包里的梅花一个色。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从吧台那边走过,开衩处露出的小腿白得晃眼,裙摆扫过沈曼青的脚踝时,留下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沈曼青认出那女人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是码头茶馆老板娘苏红常戴的那对,去年她去喝茶时,看见耳环上有道细微的裂痕。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快走。墨迹还没干透,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味,是苏红常用的那种墨条。
沈曼青转身时,周明远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指腹按在她手包上那枚翡翠的位置,像要把玉石嵌进她的骨头里。“沈小姐别急着走。”他的声音里带着冷笑,齿缝里漏出的气都泛着寒意,“令尊当年带走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舞池里的音乐突然停了。三盏孔雀蓝的灯再次亮起,这次却开始规律地闪烁——短,短,短,长,长。三短两长,是摩尔斯电码里的“V”,也是求救信号。沈曼青看见穿黑西装的男人在后台挥了挥手,手里举着一盏信号灯,灯光明明灭灭,和头顶的灯光呼应着,像黑暗里跳动的心脏。
“物归原主?”沈曼青猛地抽出手,左轮手枪抵住周明远的胸口,枪身的温度比她的手还凉,“那我父亲的命,你也还得回来吗?”
周明远的脸色瞬间惨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应急灯再次亮起时,沈曼青看见他身后站着十几个黑衣人,手里都握着枪,枪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周明远身后,手里的发簪抵着他的脖子——那发簪的顶端,镶着另一半翡翠梅花,断口处的“沈”字正好和沈曼青那半枚对上。
“周经理,没想到吧。”苏红的声音带着笑意,发簪又往前送了送,“沈家的人,从来不止明面上这些。”她说话时,沈曼青看见她旗袍领口露出的银链,挂着枚小小的十字架,是老陈的遗物,上周她亲手放进骨灰盒里的。
灯光第三次变颜色时,成了纯粹的白色。沈曼青将两半翡翠梅花拼在一起,完整的梅花纹路里,藏着一行极小的字:军火在百乐门地下室。刻痕里还嵌着点朱砂,是父亲当年常用的印泥,她小时候偷着玩,把指尖染得通红,被父亲笑着刮鼻子。
穿黑西装的男人突然吹了声口哨。调子是《松花江上》的开头,舞池里的客人尖叫着往门口跑,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急雨。黑衣人们刚要开枪,就被从二楼包厢里射出的子弹击中。沈曼青认出那是父亲当年的警卫员老秦,他举着枪在栏杆后朝她点头,眼里的血丝像未干的血迹,鬓角的白发比去年见时又多了些。
“沈小姐,地下室的钥匙。”苏红将发簪递给她,簪尾的金属部分旋开,露出一把极小的铜钥匙,齿纹里还沾着点铁锈,“老陈说,清单就藏在军火箱的夹层里,垫着块蓝印花布。”沈曼青记得那块布,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样式,父亲总说像她种的蓝草花。
周明远突然挣脱了苏红的牵制,像条疯狗似的朝着后台狂奔。沈曼青追过去时,正看见他掀开舞台地板,跳进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她跟着跳下去,落地时脚踝撞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周明远的尸体——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银线绣着玉兰花的匕首,刀柄上还缠着半圈红绳,是父亲当年给二叔求的平安绳。
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尸体旁,手里拿着一盏手提灯。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沈曼青这才发现,他左眉骨下有颗痣,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父亲的痣上长了根细毛,她小时候总爱偷偷拔。
“小青,我是你二叔。”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将另一半翡翠梅花递给她,指腹上的茧子蹭得她手心疼,“当年我没能护住大哥,这三年一直在查是谁害了他。周明远是日本人的走狗,三年前就是他带人闯进书房的。”
地下室的灯光突然全部亮起,照亮了一排排盖着帆布的木箱。帆布上印着“洋布”的字样,是父亲当年为了掩人耳目做的假标记。沈曼青掀开最近的一个,里面整齐地码着步枪,枪身上的蓝漆还泛着光,箱底的夹层里,放着一个牛皮笔记本——正是父亲失踪的军火清单,第一页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写着“民国二十七年冬,藏于百乐门”。
“二叔,那灯光密码……”
“是我让人改的线路。”二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灰尘,“三短两长是‘胜利’,也是告诉你,我们能赢。”他指着头顶的灯,“你看,这灯架的铁条,是按沈家祠堂的梁架做的,当年你祖父就说,咱们沈家的人,走到哪都有家的影子。”
沈曼青将两瓣翡翠梅花合在一起,贴在胸口。玉石被体温焐得发烫,她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和三年前那个雪夜一样清晰:“小青,记住,家人永远是你的后路,也是你的铠甲。”
舞池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还是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沈曼青抬头望向头顶的地板,灯光透过缝隙渗下来,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只眨着的眼睛,见证着这场迟到了三年的重逢。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翡翠梅花,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这枚玉塞进她手里,说等她长大了,要像梅花一样,在最冷的天也能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