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广州的湿热让汗水犹如黏在身上,像一层甩不掉的枷锁。
李若琏站在知府衙门的书房里,指尖拂过案上残留的墨痕,这是王怀安 “畏罪自杀” 前最后停留的地方,砚台里的墨还没用完,却再也等不到主人提笔。
窗外的木槿花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查案的兵卒踩得稀烂,像极了这场查案的结局,从一开始就透着荒诞。
“大人,这是从王知府书房暗格里找到的碎片。” 下属捧着个锦盒进来,里面是几片被火燎过的信纸,边缘发黑,却能隐约辨认出 “周府”“万两白银” 的字样。
李若琏接过碎片,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纸片,只觉得分量重得惊人,他来广州前就隐约听说,国丈周奎与广州商界往来密切,却没料到,刘人凤的死,竟会牵扯到这位皇亲国戚。
“还有张守备府的账册,” 另一个下属补充道。
“去年冬月,有一笔‘无名款项’流入张府,数额正好是五千两,来源查不到明路,但同期周府的商号往广州运过一批‘绸缎’,账目上的重量与实际运输量对不上,差的斤两,换算成银子,刚好能对上这笔款。”
李若琏的眉头越拧越紧。
碎片上的 “周府”、账册里的 “无名款项”、王怀安与张于城蹊跷的 “畏罪自杀”,所有线索像一条条细麻绳,最终都拧成一股,指向了京城的周奎。
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同僚赵文彬曾旁敲侧击的对他密语:“广州的事,或许没那么简单,有些大人物的衣角,碰不得。”
当时他只当是赵文彬胆小,现在想来,广州这事对方怕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大人,依卑职看,这事儿…… 怕是要往深了查。”
刚递碎片的下属声音发颤,显然也意识到了线索的分量。
李若琏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总督府。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
周奎是国丈,是皇后的父亲,太子的外公,在京城根基深厚,连内阁大臣都要让他三分。
他一个刑部侍郎,就算查到了实据,又能如何?崇祯帝虽多疑,但对外戚向来纵容,更何况眼下辽东战事吃紧,朝廷正是需要周奎 “捐饷” 的时候,怎么可能因为一个 “商人” 林墨,去动自己的岳丈?
可他骨子里的刚正,又让他无法装作看不见。
他李若琏为官二十年,从知县到侍郎,靠的从来不是在官场上蝇营狗苟,而是 “不避权贵、如实奏报” 的性子。
当年魏忠贤余党把持东厂,他敢顶着压力弹劾;现在周奎涉嫌构陷商人、间接害死钦差,他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得起自己胸前的补子,对得起 “刑部” 二字吗?
“备车,去驿馆。”
李若琏转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召集所有同僚,咱们商量一下,该如何写这份查案卷宗。”
驿馆的议事厅里,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
李若琏坐在主位上,将查到的线索一一摆出来:火燎的信纸碎片、对不上的账册、王张二人死前收到的 “威胁信”(虽没找到原件,但有衙役作证,二人死前有来过陌生人)。
可话音刚落,赵文彬就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大人,您是不是想多了?这碎片上的‘周府’,说不定是广州本地的周姓商号,哪能直接往国丈大人身上扯?还有那账册,张守备收点地方上的孝敬,在地方上不是常事吗?”
李若琏皱起眉:“赵大人,你刚看了碎片,上面的印章痕迹,是周府私印的样式,广州哪来的商号敢用这种印?还有王怀安和张于城,两人同时‘畏罪自杀’,死前都收到了威胁,这难道是巧合?”
“巧合也不是不可能啊。” 另一个同僚附和道。
“林墨那反贼,杀了钦差,怕王张二人指证他,派人威胁他们自杀,也说得通。毕竟林墨勾结郑芝龙,手里有兵有船,想威胁两个地方官,还不容易?”
“就是!” 赵文彬见有人附和,底气更足了。
“大人,咱们查案得讲证据。现在人证死了,物证只有这几片烧过的纸,怎么能定远在京城的国丈大人的罪?再说,林墨谋害钦差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只要把他的罪证坐实,给朝廷一个交代就行了,何必揪着没影的事不放?”
李若琏看着眼前这些同僚,心里一阵发冷。
赵文彬袖口露出的玉扳指,可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样式;刚才附和的同僚,腰间挂着的香囊,绣的是周府独有的缠枝莲纹,这些细节,他之前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些人怕是没来广州之前就被周奎收买了。
“没影的事?” 李若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王怀安是两榜进士出身,张于城是行伍里拼出来的,若是林墨威胁,他们为何不向朝廷求援?为何不向咱们这些刑部官员坦白?反而要‘畏罪自杀’?这里面的蹊跷,你们看不到吗?”
“大人,不是看不到,是不能看啊!” 赵文彬叹了口气,语气带着 “好心” 的提醒道。
“您想想,周大人是皇上的岳丈,太子的外公,咱们要是把线索往他身上引,皇上会怎么想?就算咱们没证据,只是‘怀疑’,周大人记恨上咱们,咱们在官场上还能有活路吗?”
“眼下朝廷风雨飘摇,辽东战事吃紧,西北又有流民起义。”
另一个同僚也劝道。
“大人,咱们安稳查完案,把林墨的罪名定了,回京交差就好。林墨不过是个小商人,犯不着为了他,得罪国丈大人,毁了自己的仕途啊!”
“小商人?” 李若琏自嘲地笑了笑。
“林墨是商人,可刘人凤是钦差,是朝廷命官!若是因为周奎位高权重,就放任真相被掩盖,那朝廷的律法,还有什么用?咱们这些刑部官员,又有什么脸面对百姓?”
他的话掷地有声,议事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赵文彬等人脸色有些难看,却没人再反驳,他们知道李若琏的性子,认死理,可认死理在这乱世官场,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半晌,赵文彬才放缓语气劝解道:“大人,卑职知道您正直,可正直不能当饭吃啊。您想想,就算咱们如实奏报,跟皇上说‘怀疑周奎涉案’,皇上会信吗?周大人只要在皇后面前哭一哭,说咱们‘诬陷皇亲’,咱们不仅查不了他,反而会被定个‘欺君之罪’。到时候,您自己丢了官不说,还会连累家人,这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李若琏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他想起家里的老母亲,去年刚中风,还等着他回京请太医;想起刚考上秀才的儿子,还盼着他能在京城为家里挣个好前程。若是他真的弹劾周奎,以周奎的狠辣,定会报复,到时候家人怎么办?
他看着议事厅里的同僚,一个个低着头,却没人敢与他对视,知道他们都在等他妥协。
李若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知道,赵文彬说得对,没有直接证据,他动不了周奎;就算有证据,崇祯帝也未必会处置周奎。
他坚持如实奏报,不仅给不了林墨清白,还会把自己和家人拖进深渊。
“案卷…… 你们写吧。”
李若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按你们说的,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林墨身上,说他勾结郑芝龙,蓄意谋害钦差,王怀安、张于城是‘办事不力、畏罪自戕’。”
赵文彬等人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大人英明!”
“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若琏抬手,打断他们的欢呼。
“这份案卷,我不署名。”
这话一出,赵文彬等人愣住了。
不署名,就意味着李若琏不认可这份查案结果,也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
赵文彬想了想,觉得也无妨,只要案卷能按他们的意思写,能给周奎一个交代,李若琏署不署名,都不影响结果。
“好!就按大人说的办!”
接下来的几天,赵文彬等人忙着整理案卷,李若琏则闭门不出,在驿馆里对着窗外的木槿花发呆。
他偶尔会想起林墨,那个只在案卷里出现过的商人,靠着香皂发家,却因周奎的觊觎,落得家破人亡、被朝廷通缉的下场。
他不知道林墨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林墨能不能活下去,只觉得自己这个 “刑部侍郎”,连为一个无辜商人说句公道话的勇气都没有,实在可笑。
案卷递出的那天,广州下了一场小雨。
李若琏站在驿馆门口,看着驿卒捧着案卷,骑着快马消失在雨幕里,心里像被雨浇过一样,又冷又沉。
赵文彬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别想太多了,咱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李若琏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江面。
雨雾朦胧,看不清对岸的景象,就像他看不清这乱世的未来。
他知道,这份案卷递到京城后,林墨 “勾结反贼、谋害钦差” 的罪名就会彻底坐实,周奎会安然无恙,赵文彬等人会得到升迁,而他,会带着满心的无奈,继续做他的 “正直侍郎”。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那些火燎的信纸碎片,想起王怀安书房里没干的墨,想起自己不署名的决定,那是他在这污浊官场里,最后一点仅存的底线,也是他对自己 “刚正不阿” 名声,最后的一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