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的月光已带了些中秋的清辉,福建巡抚署后院的桂树落了满地碎金。
熊文灿披着件石青色便袍,看着夫人王氏将一串东珠朝珠往妆盒里放,珠串碰撞的脆响在夜露里荡开。
“中秋宴的帖子都发出去了?”
他呷了口温热的人参茶,茶盏在掌心慢慢转出个圈。
窗台上的昙花刚谢,残留的香气混着桂花香,倒有几分奢靡的意味。
王氏用银签挑了颗蜜饯放进嘴里,眼尾扫过妆盒里堆积的锦盒道:“早就让府里的管家发了,泉州府的豪绅、总兵府的郑芝龙,还有广州那边的张安志,一个都没落下。”
她忽然笑了,指尖点着其中个描金盒子。
“去年李知府送给咱们的那对玉如意,此刻怕还在库房蒙尘呢。”
熊文灿放下茶盏,走到廊下望着天边的圆月。
他任福建巡抚快满一年,也是深谙这地方的门道,官子两张口,要想堵住上下两张嘴,他手里的银子就不能断。
中秋宴说是联络感情,实则是变相的纳贡,谁送的礼重,往后在他的地界上就能多几分体面。
“林墨那小子,也得请。”
他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算计。
上个月还听张安志提过呢,这年轻人弄出那些新奇香皂,连自己招降的郑芝龙都跟他做起了生意,想必手里肯定积攒下来了不少银子。
王氏从镜中看他,鬓边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一个小小的百户官,也配进巡抚署的门?”
在她眼里,只有总兵、知府才算得上人物,林墨这种白手起家的商人,虽然买了个百户,但是在她眼里顶多算是只肥硕点的羔羊。
“诶~你不懂。” 熊文灿转过身,嘴角勾起抹冷笑。
“这小子能让郑芝龙和张安志都另眼相看,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况且他的香皂在广州、泉州,甚至京城都卖的很好,身份又低,正好拿捏。”
他想起上次巡查海防时,见林墨的土堡修得像模像样的,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在他的地界上,岂能有不受掌控的势力?
王氏这才明白过来,笑着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全。那便让他也来,正好看看那小子的这香皂生意到底有多少油水。”
三日后,在广州的林墨就收到了那封烫金请帖。
请帖用洒金宣纸制成,边缘绣着缠枝莲纹,“恭请林百户莅临中秋夜宴” 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威压。
林墨捏着请帖的指尖泛白,巧儿在一旁研墨,见他脸色阴沉,大气都不敢出。
桌上的账册还摊开着,上个月的支出明细刺眼得很,光是给堡内二百八十人发饷、买粮,就耗去近三千两,如今熊文灿又来伸手,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呵,中秋宴。” 他低声嗤笑,声音里满是嘲讽。在
现代社会待惯了的他,最厌恶这种明着搜刮的行径,可在这明末乱世,这些当官的一句话就能让他的生意万劫不复,他现在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正烦躁时,大山来报张安志到访。
林墨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让人把他请进书房。
张安志刚坐下,就瞥见桌上的请帖,了然地笑了:“看来熊巡抚没忘了林老弟。”
他端起巧儿奉上的茶,呷了口道:“去年的中秋宴,郑总兵送了艘西洋帆船模型,据说价值万两,气得李知府回府不知道打烂了多少东西。”
林墨的眉头皱得更紧。万两银子?他现在连买战马的钱都捉襟见肘,哪里拿得出这么厚重的礼?
“张公,这宴我怕是去不起。”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指尖在账册上的 “军费” 二字上重重一点。
张安志放下茶盏,指尖捻着颌下的胡须:“林老弟这话就见外了。熊巡抚虽爱些风雅,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案角那几只玉瓶上:“你不是刚刚弄出那‘月华’香水,这等新奇的东西,倒是送得出手的好物件。”
林墨心里一动。
他倒没想过用香水当贺礼,这东西虽贵,却比直接送银子体面得多。
可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熊文灿这种官场老油条,自己送上这女子用的香水,对方会买账吗?
张安志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可别小看这香水。熊夫人最是爱美,上个月还托人从苏州买香膏呢。若是把‘月华’送她,比送金子还让她欢喜。”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况且宴会上会有不少权贵,林老弟不如再想想,若是他们瞧上了你这香水,那你往后的销路还用愁吗?”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
张安志的话像盏灯,忽然照亮了他眼前的迷雾。
他一直愁着香水的销路太窄了,若是能借着熊文灿中秋宴的机会打响香水的名气,让那些权贵夫人成为 “月华” 的追捧者,自己何愁赚不到银子?
“只是……” 他仍有些顾虑,熊文灿的胃口极大,三两瓶香水恐怕填不满他的欲壑。
张安志仿佛猜到他的担忧,从袖中掏出个锦盒微微一笑:“我已备了些薄礼,你只需带上香水,剩下的交给我便是了。”
他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羊脂玉镯,玉质温润,他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林墨看着那对玉镯,忽然明白张安志的用意。
他这是想借自己的香水搭线,与熊文灿加深关系,同时也拉拢自己,对抗郑芝龙那边的势力。
在这官场商场交织的旋涡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那就多谢张大哥了。”
林墨站起身,对张安志拱手道。
他示意巧儿拿来三瓶最精致的 “月华”,玉瓶上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流转着莹白的光。
“那就麻烦张大哥代为引荐了。”
张安志满意地笑了,将香水小心翼翼地收进锦盒:“放心,保管让熊夫人满意。”
他忽然想起一事,补充道,“宴会上少说话,多听多看。郑芝龙也会去,他对你的香皂生意一直虎视眈眈,你得防着些。”
林墨点头应下。
他知道,这场中秋宴表面上是觥筹交错的盛会,实则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他就像只初入狼群的羔羊,稍有不慎就会被撕得粉碎。
送走张安志后,林墨独自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的练兵场发呆。
士兵们正在操练枪法,整齐的呐喊声穿透云层,带着股蓬勃的朝气。
巧儿端着晚饭进来时,见他仍在对着账册出神,轻声道:“公子,别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这次中秋宴,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呢。”
林墨抬起头,看着巧儿眼里的真诚,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些。
他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是该往好处想想的。”
夜色渐深,土堡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星辰。
林墨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熊文灿那张看似温和实则贪婪的脸,想起张安志眼底深藏的算计,想起郑芝龙那令人胆寒的势力,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这明末乱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要想不被吞噬,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
而这场中秋宴,或许就是他变强的契机,又或者他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的地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