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的雨下得缠绵,烂嘴咀的新筑城墙上洇出深褐色的水痕。
林墨把自己关在的书房里,桌上摊着七八本账簿,炭笔悬在台上,迟迟没有落下。
巧儿端着刚温好的姜汤进来时,见他正对着一堆算盘珠子发愁,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
“公子,先喝口姜汤暖暖吧。”
她把青瓷碗往桌边推了推,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与潮湿的气息,墙上新糊的桑皮纸还带着草木的味道。
林墨 “嗯” 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那叠厚厚的账册。
最上面那本记着七月的进项,朱笔写就的 “三万五千两” 看着扎眼,这是十二万块普通香皂和三万块高端香皂换来的银子,张安志在京城的订单占了大头,光是镶金香皂就赚了两千两。
可上面的这数字越亮眼,就显得下面的支出就越让林墨揪心。
他拿起毛笔,蘸了点朱砂,在 “军饷” 那页画了道红杠。
上个月给一百个士兵发了五百两,王强拿到饷银时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说弟兄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爽快的上官。
可林墨此刻盯着这数字,只觉得笔尖发沉,往后人只会更多,这五百两怕是要翻倍。
“巧儿,你说咱们是不是招太多人了?”
他忽然抬头,眼里满是疲惫。
账房的窗纸被雨水打湿,外面操练的呐喊声变得模糊,倒像是隔着层棉花。
巧儿正在收拾散落的账页,闻言动作顿了顿:“弟兄们都是真心护着您的,上月修城墙,李虎他们也是出了大力呢。”
她把账页码整齐,指尖拂过 “伙食费” 那栏道:“再说,大家吃得饱才有力气干活呀。”
林墨苦笑一声,低头看向那行触目惊心的数字,每月伙食费两千八百两。
两百八十多号人,光是每日三餐的糙米就要耗掉两石,更别提给工匠们加的咸鱼和给士兵们炖的肉汤。
他想起昨天去伙房,看见吴岳媳妇正往锅里撒盐,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生怕多放了半分。
“可我这刚到手的银子像流水一样,还没到手呢就没了。” 他翻到 “土堡修缮” 那页,毛笔在 “七千八百五十两” 上重重一点,墨汁晕开成个黑团。
材料费占了大头,从广州运来的青砖每块要三文钱,光运费就花了一千两;孙大壮带的一百多个泥水匠,每月三两工钱,算下来又是三百多两。
那天孙大壮领工钱时拍着胸脯说城墙能管五十年,可林墨现在只觉得这城墙是用银子堆起来的。
巧儿端起姜汤递到他手里,碗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公子都忘了?前几日王大哥还说说,咱们堡的这城墙比他在辽东见过的很多都要结实呢,往后就算有海盗来,也闯不进咱们这来。”
她声音软软的,像在哄孩子一般。
“公子你也不用太心疼银子,这银子花了能再赚,可这安稳日子,多少钱都换不来呀。”
林墨喝了口姜汤,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看着账本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少,心里像被猫抓似的。
香皂原料花了五千两,香料更是贵得离谱,龙涎香每两要二十两银子,光是给高端香皂调味就花了五千两。
那天赵老大捧着新做的龙涎香皂,说这味道能让菩萨都动心,可现在看来,能让他动心的只有账本上的赤字。
最让他肉痛的是燧发枪的开销。
他抓起那本记着武器账的册子,指腹划过 “每把五两” 那行字,指节捏得发白。
铁料涨了三成,枪管淬火用的好钢要从佛山运来,每斤比上个月贵了五文;给匠人的奖励更是笔大数目,赵老大一个月就领了十两赏银,瘦高个匠人也拿了八两。
可那天在演武场,王强用新枪在一百米外打穿了铁甲,他那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他就知道自己这钱花得值,可值也架不住这么花。
“一百五十把枪就要七百五十两,”
他喃喃自语,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响。
“加上鱼鳞甲和刀枪,又是一千六百五十两……”
算到这里,他猛地把算盘往桌上一摔。
“这也太能花了吧,这怕不是还没到年底自己的家底怕是要见底了。”
林墨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房梁上悬着的那盏油灯。
灯芯爆出个火星,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他想起穿越前看的那些穿越小说,主角们总能轻松赚得盆满钵满,可轮到自己才知道,养活两百八十多号人有多难,光是每天睁眼就想到花出去的大笔钱,就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
巧儿把算盘摆好,轻声道:“掌柜的别忘了,郑老爷的第二批订单后天就到,还有张老爷说要在南京开十家香皂铺呢。”
她拿起那本记着进项的账册,用指尖点了点 “三万五千两”。
“您看,咱们这才一个月就赚了这么多,往后肯定更多呀。”
林墨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的烦躁消了些。
巧儿跟着他这么久,从广州贫民窟的小丫头长成到能独当一面的小秘书了,总能精准地摸到他的心思。
他想起上个月给她做的新衣裳,她硬是舍不得穿,说要留到过年,这丫头总是这样,自己省着,却把他的事当成天大的事。
“可开销也在涨啊。” 他叹了口气,翻开最后一页,用毛笔把各项支出加总。
军饷五百两,作坊工钱一百五十两,伙食费两千八百两,修城墙七千八百五十两,原料五千两,香料五千两,武器三千七百五十两,甲胄刀枪一千六百五十两…… 朱砂笔在纸上游走,最后停在 “结余一万一千两” 这个数字上。
三万五千两,就这么变成了一万一千两。
林墨盯着那行字,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想起刚穿越时,手里只有五个铜板,那时候觉得手里要是能有五十两就谢天谢地;后来赚了第一笔香皂钱,三两就让他高兴了好几天;可现在,一万一千两摆在面前,他却只觉得心慌,照自己这么个花法,不出半年就要见底。
“公子你看。” 巧儿忽然指着账本边角,那里记着他随手写的备注:“赵师傅说燧发枪做得熟了,往后每把能省五钱银子;孙大壮也说城墙下个月就能完工,那三百两工钱就省了。”
她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这样算下来,下个月至少能多剩五百两呢。”
林墨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的郁结散了些。
“你说得对,船到桥头自然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缝照在城墙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林墨走到门口,看见王强正带着士兵们擦拭燧发枪,枪身的钢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远处的铁匠坊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赵老大他们怕是又在赶工;伙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吴岳媳妇该在蒸下午的米糕了。
“算了,走,先吃饭去。” 林墨回头对巧儿笑了笑。
“下午再去看看新做的香皂。”
巧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家公子的肩膀又宽了些。
账上的银子是少了,可这土堡里的人气却越来越旺,就像墙角那丛雨后的青苔,看着不起眼,却在悄悄蔓延,透着股韧劲。
林墨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鞋底沾着青草的碎屑。
他知道,这一万一千两银子要花在刀刃上,燧发枪还得接着造,城墙得修得更坚固,香皂的生意也不能停。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这乱世里的安稳,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