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汴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细密的雪籽敲打在文德殿的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殿内,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暖融如春。内侍省押班臻多宝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玉雕的人像。只有偶尔掠过殿外风雪的眼神,才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的。
御座上的官家正在批阅奏章,朱笔划过宣纸,沙沙声与殿外的雪声奇异地交融。
“多宝,”官家未抬头,声音平和,“枢密院副使张宏,前日递了告病的折子。”
臻多宝心尖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躬身应道:“奴婢听闻,张副使是感染了风寒,想来静养几日便好。”
“风寒?”官家搁下笔,拿起另一本奏折,是御史台弹劾张宏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鬻卖虚衔的折子,证据凿凿,“这病,来得倒是巧。”
臻多宝不再接话。张宏是“烛龙”案后,官家提拔上来的人,看似清廉,根基却未必干净。这病,是真是假,是避风头还是真有隐情,难说得很。
官家将弹劾奏折轻轻放下,像是随口一提:“朕记得,张宏府上,前些年得了一幅米南宫的《蜀素帖》,他宝贝得紧,等闲不让人看。”
臻多宝立刻领会圣意:“奴婢明白。奴婢会寻个由头,去张副使府上‘探病’,顺便……瞻仰一下墨宝。”
官家挥挥手,臻多宝躬身退下。
走出文德殿,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激得他微微一颤。他拢了拢身上的青色宫装,没有立即回值房,而是沿着覆雪的回廊,缓步走向殿前司公廨的方向。
二
殿前司都虞侯赵泓刚结束巡城,玄色铁甲上落了一层薄雪,遇热融化,结成细密的冰晶。他摘下兜鍪,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与疲惫。
亲兵递上热毛巾,他随意擦了一把,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廊下。
臻多宝总是这样,像一阵无声的风,出现在他需要出现的时候。
赵泓挥退亲兵,大步走过去。铁甲铿锵,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下雪了,臻押班好雅兴,来我这武夫之地赏雪?”赵泓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臻多宝抬眼看他,目光在他甲胄的冰晶上停留一瞬,语气平淡无波:“张宏告病,官家让我去探病,顺便看看他那幅《蜀素帖》。”
赵泓眉头瞬间拧紧。他当然知道张宏是谁,更知道“看看”二字背后的深意。“烛龙”虽除,但其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岂是轻易能扫清的?张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绝非好事。
“我同你去。”赵泓斩钉截铁。
“不合规矩。”臻多宝拒绝得干脆,“殿前司都虞侯无旨擅入大臣府邸,落人口实。”
“规矩?”赵泓嗤笑一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臻多宝完全笼罩在廊柱的阴影里,“上次金明池,你跟讲规矩的人,差点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他提到金明池,提到那杯鸩酒。臻多宝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冰雪般的面容有了一丝裂痕。
雪光映照下,赵泓能看到他鼻尖冻得微红,比自己记忆中在金明池回廊那次,更添了几分脆弱的易碎感。那时,他也是这样,在披风下微微发抖。
“抖得这么厉害,”赵泓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砂砾质感,“是冷,还是怕?”
这句话,与金明池那夜何其相似。
臻多宝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有关切,有不容置疑的决心,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张宏府上,可能有‘东西’。”他低声说,算是默认了他的同行,“不是字画。”
“我知道。”赵泓松开些许距离,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银盒,塞进臻多宝手里,“拿着。”
臻多宝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枚色泽不一的药丸,以及三根细如牛毛的金针。“这是?”
“解毒丹,提神丸,还有你上次用惯的金针。”赵泓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宫里人多眼杂,未必周全。自己带着,以防万一。”
臻多宝握着那尚带着赵泓体温的银盒,指尖微微蜷缩。他记得上次赵泓毒发时,自己是如何用金针封住他心脉,如何以口渡药……耳根莫名有些发热。
“多谢。”他将银盒仔细收入袖中暗袋。
“走吧。”赵泓转身,重新戴上兜鍪,“我‘护送’臻押班前往张府探病,合乎规矩。”
三
张府果然一派“病中”景象,门庭冷落,连门房都显得无精打采。
得知宫内押班与殿前司赵将军一同前来,管家慌忙迎出,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惶恐。
“张副使病体如何?”臻多宝语气温和,滴水不漏。
“劳烦押班、将军挂心,家主高烧不退,昏沉难起,实在无法见客……”管家躬身回答。
赵泓冷哼一声,铁塔般的身躯往前一站,无形的压力便弥漫开来:“官家关切臣子,特命我等前来。怎么,张副使连圣恩都要拒之门外?”
管家冷汗涔涔,连道不敢,只得引二人入内。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张宏寝室。药味浓郁,张宏果然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呼吸急促,看起来病得不轻。
臻多宝上前,假意探视,指尖看似无意地搭上张宏露在锦被外的手腕。脉象浮滑急促,确是风寒入里的症状,但……隐隐又有一丝异样。
他目光扫过室内,陈设简单,并无太多奢华之物,唯有床头小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册。
“张副使病中仍不忘勤学,实乃我等楷模。”臻多宝状似无意地拿起那本书,是一本《孙子兵法》,并无特别。
然而,就在他拿起书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张宏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极快地滚动了一下。
他在装睡?或者说,他在紧张?
臻多宝不动声色地放下书,对赵泓使了个眼色。赵会议,目光如电,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寝室。
臻多宝则与管家周旋,询问病情,表达官家关怀,并提出想瞻仰一下那幅《蜀素帖》。
管家面露难色:“回押班,那幅字画……前几日家中走水,虽及时扑灭,却不慎被水汽污损了,正在寻装裱师傅修复,实在无法示人。”
走水?污损?臻多宝与赵泓心中同时一凛。太巧了。
就在这时,赵泓的目光定格在靠墙的一个多宝阁上。阁上摆着几件寻常瓷器,但其中一件定窑白瓷梅瓶的摆放位置,似乎有些突兀,与周围物品的间距略显局促。
他走过去,看似随意地拿起旁边一个花瓶打量,手肘“不小心”撞了一下那个梅瓶。
“哐当!”梅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哎呀!”管家惊呼。
几乎在梅瓶碎裂的同时,赵泓的脚看似无意地在地上一块略松的地砖上重重一踩。
“咔哒”一声轻响,多宝阁旁的书架竟缓缓向旁移开半尺,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陈年灰尘与纸张混合的气味弥漫出来。
“这……这是……”管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床上的“张宏”也猛地睁开了眼睛,哪还有半分病态,眼中全是惊骇。
赵泓不等他反应,一把将臻多宝拉到身后,自己当先一步,警惕地挡在密室入口前。
“看来,张副使的病,别有洞天。”臻多宝的声音冷了下来,从赵泓身后走出,袖中的手已然握住了那枚银盒。
四
密室里空间不大,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摞摞码放整齐的书信和几本账册。
赵泓抓起一本账册翻看,越看脸色越沉。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与北方敌国走私军械的铁器、弓弩数量,以及经手人和分成,时间赫然就在“烛龙”伏法之后!张宏,竟是这条新线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而那些书信,笔迹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人,但其内容,无不指向一个仍在朝中潜伏极深的网络。
“好一个‘病中静养’!”赵泓怒极反笑,将账册摔在桌上。
那个假扮张宏的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就在这时,密室入口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小心!”赵泓反应极快,猛地扑向臻多宝,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向后急退。
“咻咻咻!”数支淬了毒的短弩从密室顶部射出,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弩箭尾部兀自颤动不已。
是毁灭证据的机关!
烟尘弥漫中,臻多宝被赵泓牢牢箍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铁甲,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风雪、皮革和淡淡汗水的独特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竟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荒谬地涌上心头。
上一次在金明池偏殿,是他救他。这一次,换他护他。
赵泓确认没有后续机关,才松开手臂,低头查看怀中人:“没事吧?”
臻多宝微微摇头,从他怀中退出一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耳根的热意却久久未散。他走到那瘫软的死士面前,蹲下身,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谁指使你的?真正的张宏在哪里?”
那死士眼中闪过决绝,猛地一咬牙。
臻多宝动作更快,并指如风,精准地卸了他的下巴,随即金针一闪,刺入其穴道,让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想死?没那么容易。”臻多宝站起身,对赵泓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封锁张府,将这些证据呈报官家。”
赵泓点头,看向臻多宝的眼神,多了几分激赏与……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悸动。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玉器,可在关键时刻,其冷静、果决与狠辣,丝毫不逊于任何久经沙场的战士。
五
雪下得更大了。
处理完张府的后续,将人犯与证据移交皇城司,已是深夜。
赵泓坚持送臻多宝回宫。两人并肩走在覆雪的御街上,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亲兵远远跟在后面。
风雪弥漫,世界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脚步声。
“下次,”赵泓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再遇到这种‘探病’的差事,记得提前告诉我。”
臻多宝侧头看他,雪光映照下,赵泓的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
“赵都虞候是以什么身份,要求我提前告知?”臻多宝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雪吹散。
赵泓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又瞬间被他眼中的热度融化。
“以在金明池替你喝下毒酒的人的身份,”他盯着臻多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在张府密室把你护在怀里的人的身份。”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几乎要将这漫天风雪都点燃。
臻多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被赵泓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认真定住了。
“你的命,”赵泓重复着那夜在池边的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和我的一样,都得好好留着。”
这一次,他没有说“下次若再试毒”,而是直接宣告了他的守护。
臻多宝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去赵泓肩甲上积聚的雪花。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
“好。”他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落在赵泓耳中,却重逾千斤。它代表着应允,代表着交付,代表着从此以后,风雨同舟。
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汴京的繁华与肮脏,也仿佛要覆盖住这条御街上,两个身影之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悄然滋生的羁绊。
长夜依旧,风雪未停。
但有些人,已经找到了彼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