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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日大朝,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声浪穿透晨曦,唤醒了沉睡的宫阙。文武百官们早已按品阶身着朝服,手持玉笏,在引班官的引导下,如同两条沉默而庄重的河流,缓缓汇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紫宸殿。丹墀之下,香炉中焚烧着顶级的龙涎香,那庄重而昂贵的香气袅袅升起,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份劫后余生般的、难以完全掩饰的紧绷与暗流涌动。每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下,似乎都隐藏着惊魂未定与小心翼翼的窥探。

晋王赵光义依旧立于那空悬的、雕饰蟠龙的御座之侧,代行摄政之权。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深沉的绛紫色亲王常服,面容似乎比往日更加清癯了几分,眼窝深陷,但那眼神却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愈发深邃难测。那场始于金明池畔、险些动摇国本、最终牵连出枢密院深层丑闻的巨大风波,显然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与挥之不去的警惕。他没有对过去数月发生的惊涛骇浪做过多的评述与总结,仿佛那些血腥、背叛与阴谋,都只是帝国肌体上需要被冷静剜去的腐肉。他以一贯沉稳、甚至略带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宣读了由政事堂草拟、经由他亲自审定、代表着最终裁决的几项处置决议,每一声都如同重锤,敲击在百官的心头:

皇长子赵元佐,身为天潢贵胄,不思报效君恩,反而构陷幼弟,行为狂悖,阴蓄死士,其行径已触犯国法,更悖逆人伦。着即削去一切亲王爵位、封号及相应待遇,废为庶人,圈禁于西京洛阳前朝遗留的冷僻宫苑之内,非特旨恩诏,终身不得出。其府邸所有属官、侍卫、仆从,由皇城司、刑部、御史台联合严查,依律定罪,涉案核心人员或斩首示众,或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以儆效尤。

曹国公赵元俢,罔顾宗室体面,结交匪类,暗行不轨,利用封地之便为阴谋提供毒物来源,更与番商过往从密,其心可诛,有负圣恩浩荡。着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所有家产抄没入官,其本人及其直系亲眷,即刻流放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永不叙用,子孙后代不得入仕。

已故太医院副使王继明,身为御医,不思济世救人,反而勾结番商,私制禁药,参与谋逆,罪证确凿,虽已身死,然国法难容。着追夺其一切官身、诰命及死后哀荣,其家产悉数抄没,其族人无论知情与否,皆受牵连,男丁流徙边陲苦寒之地充作苦役,女眷没入官府为奴,以彰显朝廷对此等悖逆之行的零容忍。

番商巨贾阿卜杜勒·哈桑,已于其货栈后隐蔽密室内被发现“畏罪自尽”,其尸身旁留有含糊认罪手书。朝廷以其商贸网络涉及危害国家安全为由,以雷霆手段迅速接管、查封、清算其遍布大宋及海外的所有产业与货栈。此过程牵连甚广,无数与之有资金往来、货物交易的官员、地方豪强、大小商贾皆被波及,或丢官去职,或倾家荡产,一时间,朝野上下与番商往来者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而最为引人瞩目,也最让满朝文武心弦震颤、暗自揣摩圣意的,是关于枢密副使冯远道的最终处置。诏书上并未言明其具体罪状,没有提及“烛龙”,没有涉及军械走私,更没有半个字关乎通敌叛国,只以一番看似温和体面、实则冰冷彻骨的官方辞令——“冯卿年事已高,近来体魄违和,精力恐有不济,难堪枢密院繁剧之任,朕心实为悯之。着准其致仕还乡,颐养天年,以示朝廷优容老臣之至意。”——便轻轻揭过。没有三司会审的喧嚣,没有昭告天下的罪名,甚至保留了其致仕官员应有的部分体面与俸禄。然而,满殿朱紫,谁都不是瞎子聋子,那过去数月间皇城司与殿前司非同寻常的频繁调动与戒严,晋王府那些彻夜不熄、映照着谋士们忙碌身影的灯火,以及冯远道离京之时,那仅有寥寥数名忠心老仆跟随、车马简朴、再无任何一位同僚或门生故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送行的凄凉场景,无不清晰地昭示着,这位曾经权势熏天、隐然有执掌帝国军事牛耳之势的副枢密使,实则是以一种近乎政治死亡的方式,黯然离场,其政治生命被彻底终结。他耗费数十年心血经营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看似未被诏书明令根除,但其核心主干已被敲碎,主要党羽或遭清洗,或闻风蛰伏,剩余势力树倒猢狲散,再难成气候。

朝会散去,百官依序退出紫宸殿。阳光重新洒满汉白玉的广场,但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朝堂之上,看似随着这几道旨意的颁下而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但水面之下,权力的格局已然发生了深刻而剧烈的巨变。空出的枢密副使之位,如同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空缺,引来了无数贪婪与渴望的目光。几位资历深厚、手握实权的节度使,兵部那几位素有威望的侍郎,乃至一些原本不显山露水、却与宗室关系密切的郡公、侯爷,都开始暗中活动,频繁拜会座师、联络同乡,新的合纵连横正在无人可见的暗处紧锣密鼓地酝酿。晋王赵光义的权威,经此一役,借助雷霆手段肃清内部隐患,似乎更加稳固如山,但他那双深邃眼眸中对军方、对朝臣、尤其是对掌握实权武将们的猜疑与控制,也必然会更胜往昔。而一些原本与冯远道过从甚密、在此次风波中侥幸未被明确点明、未被牵连的官员,则如同惊弓之鸟,行事愈发如履薄冰,言辞更加谨慎,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寻求新的、更稳固的靠山,试图洗刷身上可能存在的“冯党”印记。

旧的威胁似乎已被拔除,流血的伤口被强行缝合。但新的敌人、新的野心、以及潜在的冲突与矛盾,如同雨后的菌类,正在这权力更迭后略显松动的土壤下悄然滋生、蔓延。赵泓与臻多宝身着各自的官袍,站在朝臣队列的相对靠后位置,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看似恢复平静的朝堂之下,那汹涌不息的暗涌。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他们知道,扳倒一个“烛龙”冯远道,并不意味着天下从此太平,权力的游戏永无止境,旧的棋盘被掀翻,只是意味着新的棋局已经开始,只是换了一批玩家,换了一套更为隐秘、也可能更为残酷的规则。

数日后的一个午后,春日的阳光已带上了几分暖意,懒洋洋地透过皇城司赵泓值房那扇老旧、糊着韧性极佳桑皮纸的支摘窗,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明亮而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这束束倾斜的光柱中,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悠然自得地、上下翻飞舞动,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充满生机的画面。值房内陈设依旧简单,一张宽大的黑檀木公案,两把样式朴素的官帽椅,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樟木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卷宗册页,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烧着银骨炭的铜制炭盆,里面猩红的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一声,散发出持续而温和的热力,恰到好处地驱散着初春午后那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料峭寒意。

赵泓端坐在公案之后,正凝神批阅着一摞厚厚的、关于汴京城内各坊市治安巡查与消防隐患的例行文书。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皇城司威严的玄黑色窄袖官袍,但气色比起前些时日在生死线上挣扎、深受剧毒折磨时的苍白憔悴,已然好了太多,脸颊上甚至恢复了些许久违的血色。臻多宝精心调配、每日督促他服用的解毒汤药显然起了关键效果,虽然元气距离完全恢复尚需时日,体内经络间偶尔还会传来些许隐痛,但那曾经如同附骨之疽般、冰火交织、深入骨髓的尖锐刺痛感,已然大大减轻,不再时刻啃噬他的意志。他的眉宇间,那经年累月在边关沙场与皇城司阴诡环境中磨砺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冷峻似乎并未改变,依旧如同刀削斧劈,但若是有心人细看,会发现那平日里总是紧绷如弓弦的线条,在独处或与臻多宝相对时,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难以察觉的松弛与缓和。

臻多宝则坐在他对面稍侧一些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卷光禄寺送来的、关于下月宫中即将举行的一场重要祭祀典礼所需各项用度与食材采买安排的详细章程。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手持一支狼毫小楷,蘸着浓淡适宜的墨汁,偶尔在纸页的留白处或行间空隙,落下几行清秀而精准的批注,神情专注而宁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午后的阳光恰好映照在他半边侧脸上,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而温和的轮廓,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了两弯淡淡的、如同月牙儿般的阴影。

值房里很安静,一种令人心安的、沉淀下来的安静。只有纸张被翻动时发出的、富有韵律的“沙沙”声,笔尖流畅地划过细腻宣纸表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出的、清脆的“噼啪”轻响,交织成一曲平淡却真实的日常乐章。

过了一会儿,赵泓放下手中那支略显沉重的紫毫笔,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阅读而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与解脱意味的轻叹。这声音轻微得几乎要被炭火的噼啪声掩盖。

然而,几乎就在他这声叹息落下的同一瞬间,原本正低头专注于章程批注的臻多宝,便仿佛心有灵犀般,立刻抬起了头。他没有问“怎么了?”、“是否不适?”之类的、在此时此地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的废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赵泓,随即,他伸出那只并未握笔的、骨节分明而干净的手,将一直放在公案一角、用一个特制棉套包裹着以保持温度的、素净的白瓷茶盏,往赵泓的方向,极其自然地、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推了近半尺距离。那茶盏是光禄寺常见的制式,里面盛的却不是寻常茶叶,而是臻多宝根据赵泓体内余毒未清、气血尚亏的具体情况,查阅了大量医典、反复斟酌后,特意调配的,兼具清解余毒、温和调理与固本培元功效的药茶,颜色呈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混合了黄芪、当归、甘草等药材的独特清苦香气。

赵泓的目光从面前枯燥的文书上移开,落在那杯被悄然推近、杯口正氤氲着丝丝缕缕白色热气的茶盏上,微微怔了一下,那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随即,他伸出那只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指节粗大的手,稳稳地端起了茶盏,凑到唇边,先是习惯性地吹了吹表面浮着的热气,然后才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起来。温热的、带着草药特有清苦与一丝微妙回甘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仿佛连带着胸腹间那最后一丝因毒素残留而带来的滞涩与寒意,也被这恰到好处的温暖稍稍驱散、融化了些许。他没有道谢,甚至连一个表示感激的眼神都没有递过去,仿佛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只是端着那尚有余温的茶盏,目光似乎有些放空,越过了杯沿,落在了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开的、湛蓝的天空上,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收回,重新投注到桌案的文书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先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臻多宝也正看着他饮茶的动作,见他神色如常地继续处理公务,便也重新低下头,执起笔,继续在他那份光禄寺的章程上进行着未完成的批注,仿佛刚才那个推杯的动作,真的只是他随手为之,如同呼吸一般自然,无需任何言语的确认与回应。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光线变得更加柔和,带着暖融融的橘色调。赵泓终于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城南火灾隐患的文书,用朱笔在末尾写下批示,然后将其归拢到已处理完毕的那一摞卷宗上,动作利落而有序。他抬眼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奋力地将天边的云彩染上层层叠叠的、由金红至紫粉的瑰丽色彩,预示着白昼即将落幕。

“时辰不早了。”赵泓开口道,声音比平日里在皇城司处理公务时,少了几分固有的冷硬与威严,多了一丝属于日常的、放松下来的平淡。

几乎是同时,臻多宝也恰好批注完章程上的最后一个字,他将那支狼毫小楷轻轻搁在桌角的青玉雕花笔山上,动作优雅,然后低下头,轻轻吹了吹纸上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防止晕染。待墨迹稍干,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桌案上的卷宗、笔墨,将它们归置得整整齐齐。“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光禄寺那边也无甚需要立刻处理的急务了。”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身。赵泓的动作因伤势未完全康复,依旧显得比往常稍显迟缓滞重。臻多宝迅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后,并未像其他同僚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值房,而是步履从容地走到门边那座黑檀木衣架旁,目光扫过,精准地取下了赵泓那件挂在最外面、用料明显更厚实一些的玄色锦缎镶毛领披风。初春的傍晚,太阳一旦落山,寒意便会迅速反扑,对于赵泓这等内腑受损、气血未复的伤者而言,尤其需要留意保暖,以免引动旧疾。

他拿着那件沉甸甸的披风,走回刚刚站起身、正在活动有些僵硬脖颈的赵泓身边,并未像寻常下属对待上官那样,恭敬地双手递过去,而是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手中捧着披风,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泓。

赵泓停下活动脖颈的动作,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我自己来”之类的客套话,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朝向臻多宝。

臻多宝见状,不再犹豫,双臂一展,动作熟练而轻缓地将那件厚实的玄色披风披在了赵泓宽阔而略显消瘦的肩头,然后绕到他身前,细致地为他将颈前那两条柔软的丝质绦带系成一个既牢固又不会感到束缚的结。他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在系结的过程中,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赵泓颈侧的皮肤,那触感带着一丝属于文人的微凉,却又奇异地传递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的力量。

整个过程中,从起身,到取衣,到披上,再到系紧,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彼此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交织,以及窗外远处,宫禁之中象征下值时辰的、悠长而浑厚的钟鼓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暮色,清晰地传来。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惺惺相惜的告白,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交换。所有的信任、关怀、担忧,以及那份在生死边缘共同挣扎、于阴谋漩涡中相互扶持而缔结的、远超寻常同僚或盟友的、深刻而复杂的情谊,都仿佛被无声地融化在了这个午后静谧而温暖的阳光里,融化在了这一杯提前备好、恰到好处的温润药茶中,融化在了这一个心照不宣、无需言语的推杯动作里,融化在了这一次无比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系紧披风的沉默配合之中。于最平凡细微处见真情真章,于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光阴中,显露出动人心魄的深沉力量。

夜色,如同打翻了的巨大墨池,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从容,缓缓浸染、吞噬了白日里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巍峨宫城。处理完一整天冗杂公务的赵泓与臻多宝,并未像其他官员那样,急于离开这权力的中心,返回各自或喧嚣或宁静的宅邸。他们仿佛有着某种无言的默契,在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件事情后,不约而同地,信步走出了皇城司那略显压抑的衙署区域,沿着宫中少有人行的僻静甬道,拾级而上,最终登上了宫苑东北角一段相对偏僻、平日里只有巡逻卫士才会踏足的城墙马道。

这里地势颇高,视野极为开阔,远离了紫宸殿、垂拱殿等宫廷核心区域的喧嚣与璀璨灯火。脚下,是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广阔平原上的、沉睡中的汴京城。放眼望去,万家灯火如同无数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在薄薄升起的、带着水汽的夜雾中明明灭灭,闪烁着温暖而朦胧的光芒,它们勾勒出纵横交错的街巷轮廓,勾勒出汴河蜿蜒的波光,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与远处那沉默的、完全融入深沉黑暗的田野、山峦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庞大而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画卷。更遥远的北方天际,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来自塞外的寒意与压力。

头顶,则是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夜空。今夜的天气极好,云层稀薄,星辰显得格外清晰、密集,仿佛被最清澈冰冷的山泉水精心洗涤过一般,一颗颗如同最上等的钻石,毫无保留地、璀璨地镶嵌在深邃的墨蓝色天鹅绒幕布之上,闪烁着恒定而遥远、不带丝毫温度的光芒。那条横贯天际的银河,宛如一条朦胧发光、由无数星尘汇聚而成的轻纱,渺茫而壮丽,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以一种超越凡尘的、绝对的静默,永恒地注视着脚下这片人世间微不足道的沧桑变幻、悲欢离合。

夜风渐起,带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料峭寒意,毫无阻碍地拂过冰冷的城墙垛口,吹动了两人的官袍衣袂与额前散落的发丝。赵泓身上那件厚实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向后微微鼓荡;臻多宝那身略显单薄的青衫,也被风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更显几分文人特有的孤峭。

他们并肩立于城墙边缘,谁都没有首先开口说话,仿佛都沉浸在这劫后余生、短暂获得的宁静之中。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望着脚下那一片承载着百万生灵悲欢的、灯火阑珊的人间,望着头顶那一片蕴含着宇宙无穷奥秘的、冰冷璀璨的星河。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几度濒临死亡、最终险些颠覆朝局的巨大风波之后,此刻这份置身事外般的、宏大而寂寥的宁静,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不真实,又如此……令人心生警惕。

扳倒了冯远道,揭露了部分骇人听闻的真相,暂时稳定了摇摇欲坠的朝局,似乎赢得了一场惨胜。但他们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名为“烛龙”的庞大阴影势力,或许并未被真正彻底铲除,只是其首脑受挫,其核心暂时蛰伏,转入了更深的、更难以追踪的潜伏状态。朝堂之上,随着冯远道的倒台与枢密副使位置的虚空,新的、或许更为激烈的权力争夺已然悄然拉开序幕,看不见的暗流依旧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汹涌澎湃,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机。而他们二人,一个看似权重实则如履薄冰的皇城司干当官,一个看似卑微实则洞悉太多的光禄寺小吏,却因缘际会,被命运之手毫不留情地抛入了这帝国权力漩涡的最中心,知晓了太多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也结下了太多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亮出獠牙的仇敌。前路,绝非坦途,甚至可能比刚刚走过的,更加凶险莫测。

良久,赵泓深邃的目光,从脚下那片星星点点的灯火移开,投向了那无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希望的深沉夜色,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丝唯有身边之人才能听出的、洞悉世事的沉重与不容乐观的预判:

“夜还很长。”

这句话,既是对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笼罩四野的深沉夜色的客观描述,更是对未知未来的一种冷静而清醒的预判。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他们脚下即将踏上的路途,依旧被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所笼罩,前路晦暗不明,吉凶难料。

臻多宝站在他身侧稍靠后半步的位置,闻言,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落在赵泓那在黯淡星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冷硬、如同岩石雕刻般的侧脸轮廓上,静静地停留了一瞬。随后,他也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投向那片在黑暗中闪烁着零星灯火、仿佛在无尽寒夜里挣扎求存、却又顽强不息的汴京城郭,轻声回应,语气依旧是他一贯的平和与温润,但在这平和之下,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信念:

“但天,总会亮的。”

黑夜再漫长,再寒冷,再令人绝望,也终有能量耗尽、东方既白、曙光破晓的那一刻。只要信念不灭,只要心中那点追求公义、守护社稷的火种未曾熄灭,只要还有人愿意在这漫漫长夜中坚守本心、负重前行,那么,黎明,终将如同注定般,穿透这重重黑暗,降临人间。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一种深沉的、仿佛与这天地星辰融为一体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是因为无话可说,或是心情沉重,而是因为所有需要言说、能够言说的话语,都已在这一问一答、一陈述一回应中,尽数传达,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这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生死、深刻理解彼此信念后,所形成的、超越言语的默契与共鸣。

城墙之上,夜风更疾,带着呼啸之声掠过垛口,卷起地上的细微尘土。在宽大官袍袖袍的严密遮掩下,无人得见之处,赵泓那只骨节分明、因长年握刀而布满坚硬薄茧、充满力量的手,与臻多宝那只修长白皙、指节匀称、执笔稳如磐石、却同样蕴含着不容小觑坚定意志的手,轻轻地、极其自然地、仿佛遵循着某种本能般交握在了一起。没有十指紧扣的用力,没有激情澎湃的颤抖,只是掌心贴着掌心,手指松松地交叠,静静地、温暖地贴合着,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力量,以及那份在腥风血雨中淬炼而出、无需言说却厚重如山的支撑与承诺。

他们并肩立于高高的宫墙之巅,身影在头顶璀璨浩瀚的星空与脚下阑珊人间烟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沧海一粟,却又如此坚定,如同亘古以来便屹立于此的磐石。仿佛两棵相互依偎、扎根于万丈悬崖峭壁缝隙中的孤松,任他风狂雨骤,任他长夜未明,前路艰险,亦将彼此倚靠,汲取力量,坚定不移地伫立于此,直至天光破晓,云开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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