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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汴京郊外的官道早已泥泞不堪,一匹深色骏马驮着两人,在雨幕中奋力狂奔。马匹每一次踏地,都溅起混着草屑的泥水,马蹄声被雷声雨声掩盖,仿佛天地间这场追杀是一场无声的哑剧。

赵泓伏在马背上,宽阔的后背为身后的多宝挡住了大半风雨。他紧握缰绳的双手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僵硬。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前方的岔路和身后远处那些摇曳的火把——追兵并未放弃。

雨水顺着赵泓的脸颊流下,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挂满细碎的水珠。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前方的道路。这条通往汴京的官道他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但今夜不同——身后不仅有追兵,更有身受重伤的多宝。

“坚持住,前面有处废弃的山神庙。”赵泓回头低语,声音在暴雨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多宝还是听见了。

多宝靠在赵泓背上,左肩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早已麻木,只剩下阵阵钝痛。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却仍强撑着回应:“你、你说过三遍了...赵大将军...莫非是怕我死了...”

赵泓没有回答,只是收紧缰绳,将身后之人更密实地护在自己与马鞍之间。多宝感受到这一动作,虚弱地笑了笑,将额头抵在赵泓湿透的背心上。隔着层层浸水的衣物,那份属于活人的、坚实的温暖依然清晰可感。

“靠紧我。”赵泓低沉的声音在雷声间隙响起。

多宝依言贴得更紧,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泛白,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若此番不死,赵泓,我请你喝遍汴京所有酒肆。”

赵泓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随即又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猛夹马腹,骏马吃痛,在又一道闪电中加速冲向前方的黑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两人都未曾预料的。

不过六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汴京城南那家不起眼的茶肆中对坐。那茶肆名曰“清风阁”,实则不过三间门面,却是汴京消息最灵通之处。茶香氤氲中,赵泓将一卷密报推到多宝面前。

“你要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赵泓声音压得极低,他的神情在茶气中显得格外凝重,“司天监古殿的星图,确实与宫中的一场旧案有关。”

多宝展开密报,指尖在触及某个标记时微微一顿:“这是...先帝时期的标记。”

赵泓点头,环顾四周后凑近低语:“二十一年前,司天监曾向先帝呈报‘荧惑守心’之象,不久后先帝病重,宫中大乱。当时负责观测的几位官员先后遭遇不测,有关记录也被销毁大半。”

“但古殿顶上的星图保留了下来。”多宝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赵泓看不懂的情绪,“我查过,那星图并非当今天象,而是二十一年前的星宿排布。”

茶肆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赵泓警觉地按上腰间佩剑。几个身着常服的汉子在街对面徘徊,眼神不时扫向茶肆内部。那些人身形健硕,步伐整齐,分明是行伍出身。

“我们被盯上了。”赵泓沉声道,将茶钱放在桌上,“从后门走。”

多宝迅速收起密报,随赵泓起身。就在他们转入后巷的瞬间,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深深钉入他们刚才所在位置后的木柱。

“跑!”赵泓低喝,一把推开多宝,自己则闪身躲过第二支箭。

接下来的逃亡如同一场噩梦。他们且战且退,多宝为赵泓挡下一刀,左肩被划开一道深口;赵泓则徒手拧断了两名追杀者的脖子。在夺马冲出城门时,赵泓才发觉多宝伤势不轻,血已经浸透了他半边衣衫。

“你疯了?为何不说!”赵泓在马上厉声质问,手上却小心地撕下自己衣摆,为多宝简单包扎。

多宝疼得龇牙咧嘴,仍强笑道:“说又如何?难道停下来养伤不成?”

而后便是这场倾盆大雨,将他们的踪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却也带走了多宝体内仅存的一点暖意。

闪电再次划破天际,赵泓终于看见了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庙宇隐在一片竹林后,墙垣倾颓,门扉歪斜,显然废弃已久。雨水顺着庙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光。

他勒住马,警惕地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埋伏后,才小心地翻身下马,随即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多宝。

“能走吗?”赵泓问,一手已揽住多宝的腰,将他大半重量移到自己身上。

多宝点头,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人踉跄着踏入庙门,一股混合着腐朽木料和潮湿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庙内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屋顶有多处漏洞,雨水如细流般倾泻而下,在地面的洼处积聚。好在神龛后方尚有一片干爽之地,赵泓将多宝安置在那里,又迅速返回门边,将马拉进庙内,藏在倒塌的供桌后。

“得生火。”赵泓皱眉看着多宝瑟瑟发抖的样子,开始在地上搜寻可用的干柴。

多宝靠在墙上,看着赵泓在昏暗的光线中忙碌。闪电不时照亮庙内,映出赵泓坚毅的侧脸和利落的动作。他拆下几块尚未完全腐烂的木板,又从马鞍袋中取出火折子,很快,一小簇火苗在庙中升起,驱散了部分寒意。

“把湿衣服脱了。”赵泓命令道,自己则走到门边,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

多宝勉强坐直身体,试图解开衣带,却因左肩的伤痛而动作笨拙。赵泓回头看见,叹了口气,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失礼了。”赵泓说着,小心地帮多宝脱下外袍和中衣。当最后一件内衫被揭开时,他倒吸一口冷气。

多宝左肩的伤口比想象中更深,皮肉外翻,虽已不再大量流血,但周围皮肤红肿发热,显然是感染的前兆。

“得清洗一下。”赵泓从自己衣摆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然后拿起刚才接的雨水,开始小心地为多宝清洗伤口。

多宝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清秀的面容和紧蹙的眉头。赵泓的动作异常轻柔,与平日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判若两人。

“为何替我挡那一刀?”赵泓突然问,声音低沉。

多宝轻笑:“赵大将军若是死了,谁带我从那鬼地方逃出来?”

赵泓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多宝:“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两人目光在火光中交汇,庙外雨声渐歇,只余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多宝先移开了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刀是冲着你脖颈去的,”多宝低声道,“我不过恰好在那个位置。”

赵泓不再追问,沉默地为他上药、包扎。完成后,他起身欲回到门边继续警戒,却被多宝拉住手腕。

“你也湿透了,”多宝说,“烤烤火吧,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

赵泓犹豫片刻,终是在多宝身边坐下。两人并肩靠在墙上,注视着跳动的火焰,一时无言。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多宝忽然开口,“不是普通的杀手。”

赵泓点头:“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像是军中出身。”

多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他们是皇城司的人。”

赵泓猛地转头:“你如何得知?”

“第二波箭雨来时,我看见了他们袖口的暗纹。”多宝平静地说,“皇城司的暗卫,袖口内里都绣着一只三足乌。”

赵泓的眉头紧锁:“皇城司为何要杀我们?就因为我们调查司天监的古殿?”

多宝没有立即回答,他伸手从脱下的外袍内袋中取出那卷密报——虽然湿透,但字迹尚可辨认。他将密报在膝头摊开,指着上面的一个标记。

“这个标记,我在古殿星图上见过。”多宝说,“不止如此,我幼时也见过同样的标记。”

赵泓凑近细看,那是一个奇特的徽记,似龙非龙,似鸟非鸟,周围环绕着七颗星辰。

“这是什么?”赵泓问。

多宝的目光变得深远:“这是我家族的徽记。”

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赵泓凝视着多宝,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本姓林,名璇。”多宝缓缓道,“家父林文修,曾是司天监的监副。”

赵泓瞳孔微缩:“林文修...二十一年前因妖言惑众被处死的那个林文修?”

多宝苦笑点头:“那所谓的‘妖言’,就是关于古殿星图的真相。先帝病重并非天象所致,而是中毒。家父发现了这一点,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赵泓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良久才道:“所以你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调查你父亲的案子?”

多宝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你是殿前司指挥使,有权出入禁中,又因平定西夏有功,深得官家信任。最重要的是...你父亲赵老将军,当年也曾调查过先帝死因。”

“你如何知道此事?”赵泓声音微沉。他父亲私下调查先帝死因是极隐秘的事,连官家都不知晓。

多宝微微一笑,从染血的内衫衣襟内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个小小的绣片,上面的徽记与密报上的标记、古殿星图中的图案如出一辙。

“因为这个徽记,不仅是我家族的标志,”多宝轻声道,“它也是‘观星社’的象征——一个由司天监官员和朝中忠良秘密组成的团体,旨在守护天象背后的真相。你父亲,曾是社中重要成员。”

赵泓接过那枚绣片,在火光下仔细端详。绣工精致,图案古朴,显然已有多年历史。他翻转绣片,背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两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赵谦——正是他父亲的名字。

这一发现让赵泓一时语塞。他记忆中正直刚毅的父亲,竟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而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年轻内侍,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族秘密。

“我父亲...从未提起过。”赵泓最终说道,将绣片递还给多宝。

多宝小心地收好绣片:“观星社的成员都立下血誓,除非对社中同志,否则绝不泄露身份。二十一年前那场清洗,社中成员大半遇害,组织几乎覆灭。幸存者隐姓埋名,等待着反击的时机。”

赵泓站起身,走到门边,望着从门缝中透进来的微光。雨已停了,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赵泓背对着多宝说,“他们不只是想灭口,更是想阻止我们查出先帝之死的真相。”

“是。”多宝轻声应道,“而且我怀疑,如今的朝中,有当年弑君者的同党,甚至可能就是当年的凶手之一。”

赵泓转身,目光如炬:“你心中已有人选?”

多宝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但我需要证据。”

破庙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赵泓警觉地握紧佩剑,示意多宝噤声。片刻后,同样的鸟鸣再次响起,这次是三声短促的鸣叫。

赵泓松了口气,回应了两声鸟鸣,然后对多宝解释道:“是我的人。”

不多时,几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进入庙内。为首的是一名身材精干的年轻人,见到赵泓后立即行礼:“将军,追兵已被引向西南方向,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赵泓点头,转向多宝:“能走吗?”

多宝勉强站起,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坚定:“可以。”

赵泓打量了他片刻,突然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多宝肩上:“清晨寒重,你伤势未愈,不宜再受凉。”

那精干年轻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低头不语。

多宝微微一怔,没有推辞,只是轻声道:“多谢。”

一行人迅速收拾妥当,牵马走出破庙。雨后清晨,空气清新冷冽,竹林间雾气氤氲,远处汴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赵泓翻身上马,然后向多宝伸出手:“我们必须赶在城门刚开时混进去。”

多宝握住他的手,借力翻身上马,坐在赵泓身前。这一次,不再是雨夜逃亡时的仓皇,而是面向黎明的归程。

“回城后,你有什么打算?”赵泓在多宝耳边低声问。

多宝望着远处渐亮的天空,声音平静却坚定:“完成我父亲未竟之事,揭开先帝之死的真相。”

赵泓沉默片刻,手臂轻轻环住多宝的腰,既是为了稳住他受伤的身体,也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那么,”赵泓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可闻,“我陪你。”

多宝微微侧头,晨光中,他的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但嘴角却扬起一抹真诚的笑意:“那你可要记得,我还欠你一顿酒——喝遍汴京所有酒肆。”

赵泓也笑了,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一言为定。”

马匹踏着积水,向汴京城方向而去。在他们身后,破败的山神庙渐渐隐没在晨雾中,庙内那堆已然熄灭的柴火余烬里,一枚小小的绣片静静躺着——那是多宝故意留下的,一个只有观星社成员才能看懂的标记,预示着新的集结。

朝阳终于冲破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官道两旁的草叶上,雨珠晶莹剔透,仿佛无数颗希望的种子,在晨光中静静等待绽放的时刻。

赵泓纵马前行,感受着怀中人多宝的体温,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真相如同星辰,纵被乌云遮蔽,终将重现天际。”

而今,他仿佛看见,那被遮蔽了二十一年的星辰,正在黎明的天空中,悄然亮起。

五日后,赵泓府邸。

多宝的伤势在赵泓延请的名医诊治下,已大有好转。此刻,他正坐在赵泓书房内,翻阅着赵泓父亲留下的手稿。

“这里,”多宝指着其中一页,“你父亲提到,先帝病重前三个月,曾命司天监建造一座‘观星台’,但工程未完,先帝便已驾崩。”

赵泓走近,俯身细看。那是一本泛黄的笔记,字迹苍劲有力,确是他父亲的笔迹。

“观星台...”赵泓沉吟,“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确实提起过此事,但语焉不详。”

多宝又翻开一页:“笔记上说,观星台的设计图由当时的司天监正方文渊亲自绘制,但方文渊在先帝驾崩后便告老还乡,不知所踪。”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若是能找到方文渊,或者观星台的设计图...”多宝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

赵泓直起身,在书房内踱步:“方文渊若是还在世,也该是古稀之年了。况且,若是他手中真有什么证据,为何这二十一年来从未露面?”

多宝沉思片刻,道:“或许他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又或者...他手中证据不足,需要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将军,有客到。”管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赵泓与多宝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赵泓沉声问:“何人?”

“对方只说是故人之后,呈上此物。”管家从门缝递入一枚玉佩。

赵泓接过玉佩,脸色微变。那玉佩通体碧绿,雕着精致的云纹,正是他父亲生前常佩之物。

“请客人到偏厅等候。”赵泓吩咐道,随即转向多宝,“这玉佩是我父亲的心爱之物,当年随他下葬。如今重现人间,必有蹊跷。”

多宝站起身:“我同你去。”

偏厅内,一位身着素色长袍的老者背门而立,听到脚步声方才转身。他须发皆白,但眼神清亮,举止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赵将军。”老者微微躬身,“老朽方文渊,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赵泓与多宝皆是一震。他们方才还在谈论此人,转眼便见到了本尊。

“方老先生...”赵泓很快恢复镇定,还礼道,“晚辈久仰大名。不知老先生此来何事?”

方文渊的目光落在多宝身上,细细打量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激动:“这位想必是林监副的公子了。”

多宝上前一步,郑重行礼:“晚辈林璇,见过方世伯。”

方文渊连忙扶住多宝,眼中已有泪光:“像,真像你父亲...这些年,苦了你了。”

三人落座后,方文渊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在桌上缓缓展开。

“这是观星台的设计原图,”方文渊低声道,“当年先帝命我设计此台,表面是为观测天象,实则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想。”

图纸上,一座高台巍然耸立,结构精巧复杂,台顶设有各种观测仪器。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台底的一处密室,密室中央绘着一个熟悉的徽记——正是多宝绣片上的图案。

“观星社...”多宝轻声道。

方文渊点头:“先帝晚年,已察觉到有人暗中下毒。他秘密召集观星社成员,命我们建造此台,实则是为了建立一个安全的集会场所。可惜,工程未完,先帝便...”

赵泓凝视着图纸,问道:“这密室在何处?”

“就在现在的司天监后院,”方文渊道,“当年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假借修建水池之名,暗中建造了这处密室。入口在水池底部的暗门。”

多宝忽然道:“方世伯,您这些年隐居何处?为何现在才现身?”

方文渊长叹一声:“当年先帝驾崩,观星社遭清洗,我侥幸逃脱,隐姓埋名在嵩山书院任教。直到上月,我在书院中发现了这个。”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信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文渊兄:若见此信,则吾已遭不测。社中有叛,欲弑君篡位。密室中藏有关键证据,可证其罪。望兄善保其身,待时机成熟,辅佐新君,肃清朝纲。林文修绝笔。”

多宝接过信函,手指微微颤抖。这是他父亲的亲笔信,字迹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赵泓沉吟道:“方老先生此次现身,想必是认为时机已到?”

方文渊郑重颔首:“当今官家励精图治,朝中忠良渐多。更兼二位年轻有为,勇于追查真相。老朽虽已年迈,愿助一臂之力。”

是夜,司天监后院。

赵泓与多宝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后院。按照方文渊所指,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方水池。

“我下去。”赵泓低声道,脱下外袍,潜入水中。

多宝在池边警戒,心中忐忑。夜风拂过,池水泛起涟漪,远处的更鼓声隐约可闻。

片刻后,赵泓浮出水面,向多宝点头:“找到了。”

多宝随即下水,两人一同潜入池底。赵泓按方文渊所说,摸索到池底一块略凸的石砖,用力按下。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后,池壁悄然滑开一道暗门。

两人游进暗门,顺着一段石阶上行,很快来到一间干燥的密室。赵泓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亮了密室壁上的油灯。

灯光照亮了整个密室。四壁皆是书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卷宗和书籍。中央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多宝走近石桌,翻开册子。册内详细记录了先帝病重期间的饮食、用药情况,以及几位御医的诊断记录。更令人震惊的是,册子后半部分收录了几份密信抄本,直指当时的宰相王黼与几位重臣合谋毒害先帝。

“果然如此...”多宝轻声道,手指抚过册页上他父亲的批注。

赵泓在书架前细细查看,忽然抽出一卷画轴。展开一看,是一幅群像画,画中众人围着先帝,每人身旁都标注着姓名。多宝的父亲林文修和赵泓的父亲赵谦都在其中,而站在先帝身侧的那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正是当时的宰相王黼。

“这幅画...”赵泓沉吟道,“似乎是先帝寿辰时的群臣贺图。”

多宝走近细看,忽然指着画中王黼腰间佩戴的一块玉佩:“这玉佩...我见过。”

赵泓凝神看去,只见画中王黼佩戴的玉佩形制特殊,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图案。多宝从怀中取出那枚绣片,对比之下,发现玉佩上的图案与绣片上的徽记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同。

“这不是观星社的徽记,”多宝皱眉道,“但很接近...”

赵泓忽然道:“我记得方老先生说过,观星社的徽记是根据上古星图设计的,唯有社中核心成员才知道完整图案。”

多宝恍然大悟:“王黼可能见过这个徽记,但不清楚细节,所以仿制了一个近似的。”

“这意味着...”赵泓缓缓道,“王黼很可能就是观星社的叛徒。”

两人在密室中仔细搜寻,又找到了更多证据。其中包括王黼与几位藩王的密信往来,以及他们计划在毒杀先帝后拥立新君的安排。

“这些证据足以让王黼满门抄斩。”赵泓沉声道,“但如今他已贵为太师,权倾朝野,要想扳倒他,还需从长计议。”

多宝点头:“最重要的是,要确保这些证据能直达天听,不被中途截下。”

正当他们商议之际,密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赵泓迅速吹灭油灯,两人隐入黑暗之中。

暗门缓缓打开,一道人影持灯而入。灯光照亮来人的面容,竟是日间来访的方文渊。

“方世伯?”多宝惊讶地唤道。

方文渊见到二人,似是松了口气:“老朽见二位久去未归,担心出事,特来查看。”

赵泓却暗中握紧了剑柄:“方老先生如何知道这密室的开启方法?我记得日间并未告知。”

方文渊微微一笑:“赵将军果然机警。实不相瞒,这密室本就是我设计的,自然知道开启之法。”

多宝却忽然道:“不对。日间您给我们的图纸上,注明的开启方法是按压池底东侧第三块砖。但实际开启的机关却在西侧第五块砖。”

方文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赵泓剑已出鞘,直指方文渊:“你究竟是谁?”

“方文渊”长叹一声,忽然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约莫五十岁的面容:“老奴确实是方文渊的旧识,但并非他本人。老奴姓沈,单名一个默字,曾是观星社的联络人。”

多宝警惕地看着他:“如何证明?”

沈默从怀中取出一枚与多宝相似的绣片,只是颜色略有不同:“这是观星社联络人的信物。真正的方文渊...已在十年前病逝。临终前,他将这一切托付给老奴,命老奴等待时机。”

赵泓仍不放松警惕:“为何冒充方文渊?”

沈默苦笑:“因为只有方文渊的身份,才能取信于你们。老奴潜伏在王府二十年,就为收集王黼的罪证。如今王黼已察觉有人在调查旧事,若不尽快行动,只怕这些证据再无见天之日。”

多宝与赵泓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放下手中的武器。

“沈先生,”多宝道,“请问真正的方文渊,可曾留下什么话?”

沈默神色黯然:“他说...他对不起林监副,当年若是更谨慎些,或许就能阻止那场悲剧。”

密室内一时寂静。油灯被重新点亮,三人围坐在石桌前,开始商议下一步计划。

七日后的深夜,赵泓府邸。

多宝的伤势已大致痊愈,正在院中练习剑法活动筋骨。赵泓从外归来,面色凝重。

“官家三日后将前往南郊祭天,”赵泓低声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多宝收剑入鞘:“祭天仪式由王黼主持?”

赵泓点头:“按照惯例,祭天前需在斋宫独宿三日。这期间,除主持礼仪的太师外,任何人不得面圣。”

多宝会意:“也就是说,这三日内,只有王黼能接近官家。”

“正是。”赵泓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我已打通关节,将我们的人安插进祭天仪仗。届时,你可扮作我的随从,一同进入斋宫区域。”

多宝沉吟道:“但如何确保官家会接见我们?祭天期间,擅闯斋宫可是死罪。”

赵泓微微一笑:“记得你欠我的那顿酒吗?我已打听清楚,祭天前夜,官家会在斋宫中单独召见王黼,听取祭天事宜的最终安排。我们就在那时求见。”

多宝挑眉:“以什么理由?”

“西夏边境急报。”赵泓道,“我已安排妥当,届时会有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达。按照规制,此等军情可直奏御前,即使是在斋戒期间。”

多宝恍然:“调虎离山。军报一到,王黼必会被支开处理军务,我们便有机会面圣。”

“正是。”赵泓目光深邃,“这一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祭前一日,南郊斋宫。

斋宫内外戒备森严,旌旗招展,仪仗齐整。赵泓与多宝身着戎装,混在仪仗队伍中,顺利进入了斋宫外院。

一切按计划进行。酉时三刻,一骑快马冲破夜幕,马上骑士高呼“八百里加急”,直闯斋宫。不多时,便见王黼在一众随从簇拥下匆匆离去,想必是去处理那封“紧急军报”。

赵泓与多宝对视一眼,迅速向斋宫内殿走去。

“站住!”殿前侍卫横戟阻拦,“斋宫禁地,不得擅入!”

赵泓亮出令牌:“殿前司指挥使赵泓,有要事面圣!”

侍卫验过令牌,仍面有难色:“赵将军,非是下官不肯行方便。只是太师有令,斋戒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官家清修。”

多宝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若事关先帝死因,也不可通融吗?”

侍卫脸色骤变,握戟的手微微发抖。显然,他也知道这个话题的敏感性。

正在僵持之际,殿内传来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何人殿外喧哗?”

侍卫连忙躬身:“启禀官家,是殿前司赵将军求见。”

殿内沉默片刻,随后道:“让他进来。”

赵泓与多宝整肃衣冠,迈入殿中。斋宫内殿布置简朴,唯有一几一榻,数盏明灯。当今天子赵煦身着素袍,盘坐于蒲团之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臣赵泓,”赵泓跪拜行礼,“冒死求见官家。”

多宝也随之跪拜:“草民林璇,叩见官家。”

赵煦微微挑眉:“林璇?这名字有些耳熟。”

多宝抬头:“先司天监监副林文修,是家父。”

赵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起来说话。你二人冒险求见,所为何事?”

赵泓从怀中取出那本从密室中取得的册子,双手呈上:“臣等查获先帝驾崩真相的相关证据,请官家御览。”

赵煦接过册子,细细翻阅。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当看到那些指向王黼的密信抄本时,他猛地合上册子,眼中已有怒意。

“这些证据,从何而来?”赵煦沉声问。

多宝上前一步,将观星社、密室以及这些年的调查经过娓娓道来。赵煦静静听着,不时询问细节。

当多宝说到王黼可能佩戴仿制的观星社徽记时,赵煦忽然打断:“那玉佩是什么样式?”

多宝详细描述后,赵煦神色大变:“朕见过这玉佩!就在王黼身上!”

殿内一时寂静。赵煦站起身,在殿内踱步,忽然停下:“你二人可知道,指证当朝太师,是何等重罪?”

赵泓坚定道:“臣等愿以性命担保证据属实。”

多宝也道:“草民父亲为这真相付出生命,草民亦无所畏惧。”

赵煦凝视他们良久,忽然唤来内侍:“传朕口谕,即刻召王黼入殿。”

王黼很快来到殿内,见到赵泓与多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恢复镇定。

“老臣参见官家。”王黼躬身行礼,“不知官家紧急召见,所为何事?”

赵煦将册子掷于王黼面前:“太师可识得此物?”

王黼拾起册子,翻看数页,面色渐渐发白,但仍强自镇定:“老臣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其中内容更是无稽之谈。”

赵泓冷声道:“太师可要看看其他证据?比如那幅先帝寿辰贺图,图中太师佩戴的玉佩,与观星社徽记何其相似!”

王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冷笑道:“赵将军,你与这林文修之子勾结,伪造证据,诬陷朝中重臣,该当何罪?”

多宝忽然道:“太师可敢解下腰间玉佩,让官家一观?”

王黼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玉佩,这一举动无疑暴露了他的心虚。

赵煦看在眼中,沉声道:“太师,解下玉佩。”

王黼脸色灰败,缓缓解下玉佩,呈给赵煦。赵煦接过玉佩,与多宝手中的绣片对比,果然有七分相似。

“这玉佩从何而来?”赵煦声音冷峻。

王黼跪倒在地:“官家明鉴,这不过是寻常玉佩,老臣佩戴多年...”

“寻常玉佩?”赵煦冷笑,“那为何与观星社徽记如此相似?太师莫非也要说,这是巧合?”

王黼汗如雨下,支吾不能言。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启禀官家,斋宫外发现不明人马,已将斋宫团团围住!”

王黼闻言,忽然站起身,脸上露出狰狞笑容:“官家,既然事已至此,老臣也就不再隐瞒了。不错,先帝是我毒杀的,这二十年来,朝政实际由我把持。今日,官家若肯写下退位诏书,老臣或可留官家一条生路。”

赵煦勃然大怒:“王黼!你竟敢...”

话音未落,殿门被猛地撞开,一群黑衣人涌入殿内,手中兵刃闪着寒光。

赵泓迅速拔剑,护在赵煦身前。多宝也抽出腰间软剑,与赵泓并肩而立。

“保护官家!”赵泓高呼,殿外侍卫闻声涌入,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混战中,王黼悄悄向殿后溜去。多宝眼尖,立刻追了上去。赵泓本想跟随,却被黑衣人缠住,脱身不得。

多宝追着王黼穿过重重殿宇,来到斋宫后苑。王黼年老体衰,很快被多宝追上。

“王黼,你逃不掉的!”多宝持剑拦住去路。

王黼喘着粗气,忽然笑道:“林璇,你可知道,你父亲临死前的情景?”

多宝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你想说什么?”

王黼阴森道:“那日在天牢,是我亲自监刑。你父亲直到最后都不肯交出观星社的名册,甚至...甚至还在念着你的名字。”

多宝眼中涌出泪水,但持剑的手更加坚定:“今日,我就要为父亲报仇!”

说罢,多宝挺剑直刺。王黼虽年迈,却也有些武艺在身,闪身躲过,反手掷出三枚飞镖。多宝挥剑格挡,飞镖叮当落地。

两人在月下激战。多宝为报父仇,剑法凌厉;王黼为求生路,招招狠毒。终究是多宝年轻力壮,渐渐占据上风。

一剑刺中王黼右肩,王黼惨叫一声,手中剑落地。多宝剑尖直指王黼咽喉:“说!当年还有谁参与谋害先帝?”

王黼狞笑:“你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吗?朝中还有我们的人,迟早...”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王黼心口。王黼瞪大眼睛,倒地气绝。

多宝猛然回头,只见沈默持弓站在不远处,面色凝重。

“为何杀他?”多宝质问,“他还没说出同党!”

沈默走近,低声道:“不能再让他说下去。朝中还有更重要的人物牵扯其中,若此时揭露,只怕朝局大乱。”

多宝还要再问,赵泓已带着侍卫赶到。见王黼已死,赵泓松了口气:“官家安全了,叛军已被制服。”

沈默向多宝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多宝会意,不再追问。

三日后,大内紫宸殿。

赵煦端坐龙椅,殿下文武百官分立两旁。赵泓与多宝跪在殿中,听候封赏。

“赵泓、林璇听旨,”内侍高声宣诏,“尔等忠勇可嘉,揭发奸佞,护驾有功。特擢升赵泓为枢密副使,赐爵忠勇伯。林璇恢复本姓,授司天监监副,赐宅第一座。”

二人叩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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