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夜晚,秋雨如泣如诉,仿佛是天地间的一场悲叹。皇城司衙门深处,赵泓独自坐在灯下,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赵泓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面前那泛黄的医案卷宗,仿佛能透过这纸张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秘密和谜团。卷宗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依然能够辨认出上面的内容——近三个月来京城发生的七起乞儿暴毙案。
这七名乞儿的死因都十分诡异,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肢体也蜷曲得如同虫蜕一般。开封府最初将这些案件归结为“饥寒交迫,自然毙命”,然而,当第三具尸体被发现时,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作作在验尸格目下添了一行小字:“目眦尽裂,舌根青黑,疑似中毒。”
正是这行字,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将案件的真相引向了皇城司。赵泓凝视着卷宗上的这行小字,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他知道,这绝不是一起普通的案件,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和秘密。
赵泓的指尖停留在一味“天南星”的药名上。据太医院记录,这些乞儿在去世前都曾领取过治疗风寒的药剂,而天南星正是方中主药之一。剂量正常,配伍得当,表面上无懈可击。
但赵泓不信巧合。
他缓缓合上卷宗,站起身来,脚步轻盈地走到窗前。窗外,雨丝如银线般斜斜交织,仿佛给远处的御药院披上了一层轻纱,将其轮廓模糊成一片朦胧的黑影。
御药院,那可是皇家药库的所在地,里面掌管着天下最为珍贵的药材和最为隐秘的方剂。一个普普通通的乞儿暴毙案,怎么会和这座戒备森严的机构产生关联呢?赵泓不禁陷入了沉思,他的脑海中开始回想起十天前的那次初次探访。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锁城的清晨,整个城市都被雾气笼罩着,宛如仙境一般。赵泓手持特令,踏入了御药院那朱红色的大门。门前的石狮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是两只活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那是苦涩与清香交织在一起的药味,让人闻之精神一振。
“功侔相业”——御药院门楣上的鎏金匾额在晨雾中闪烁着幽幽的光芒,显示出这座机构的尊崇地位。这里不仅是为皇室提供医药的地方,更是大宋医药研究的核心所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也是戒备森严。
“赵大人,这边请。”引路的内侍声音轻得几乎被雾气吞噬,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步伐轻捷得如同一只猫。
穿过三重庭院,药香渐浓。至西厢配药房前,内侍止步:“典药官臻大人已在房内等候。”
赵泓推门而入,刹那间,浓郁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只见一人背对于他,正站在数排顶天立地的百药柜前,踮脚抽取上层药匣。
“稍候。”那人头也不回,声音清朗如玉磬相击。
赵泓静立打量。这配药房极为宽敞,东南角设一紫铜药臼,大如斗盆,旁立铜杵,光泽幽微;西墙边,一排焙药炭炉静静燃着,炉火青红,映照墙上悬挂的各式银刀玉碾。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几乎占据整面北墙的百药柜——上千个漆黑小匣整齐排列,每个匣面以金漆标写药名,森然如阵列待命的士兵。
那人终于转身,怀中抱着几个药匣。赵泓这才看清其貌: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清俊异常,眉眼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身着青色官袍,腰束银带,正是御药院典药官臻多宝。
“赵大人为乞儿暴毙案而来?”臻多宝将药匣轻放于长案上,动作行云流水,“此案与御药院何干?”
赵泓直言:“死者皆曾领取太医院施药,药方经御药院核验。本官需查核药籍底档,看看是否有人篡改方剂,以药杀人。”
臻多宝眉梢微挑:“御药院规制,赵大人或不知晓。所有经核药方,底档皆存于内库,需三名典药官同钥方可开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泓腰牌,“不过,既有皇城司特令,下官自当配合。只是内库整理需时,请大人申时再来。”
语气恭敬,却是不容置疑的安排。赵泓心知御药院地位特殊,不宜强逼,只得应下。
临出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瞥。恰见臻多宝立于药柜阴影中,半张脸晦暗不明,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个药匣的边缘,那匣上金漆写着“蜈蚣”二字。
那一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赵泓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回到皇城司,等待申时到来的几个时辰里,反复思忖着臻多宝那个细微的动作——是习惯性的无意识举动,还是别有深意?
申时三刻,赵泓重返御药院。白日的喧嚣已渐平息,药院深处更显幽静。臻多宝早已在配药房等候,长案上整齐码放着数十册账簿。
“赵大人请看,这是近三个月所有经御药院核验的施药记录。”臻多宝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似乎想从赵泓脸上读出什么。
二人对坐翻阅。烛火噼啪,更显夜深人静。赵泓全神贯注于账目,试图从密密麻麻的药名和数字中找出异常。时间在纸页翻动间悄然流逝,窗外夜色渐浓。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咔哒”声打破了沉寂。
赵泓抬头望去——北墙的百药柜静立如初,并无异样。
“臻大人可听见什么声响?”
臻多宝眼皮未抬:“或是鼠啮。御药院存药丰富,难免招引这些小物。”
赵泓蹙眉,那声音不似鼠啮,倒像是……木匣开合。他起身走近药柜,逐一检视。所有药匣紧闭,锁扣完好。正当他欲返回时,眼角余光瞥见最角落一个药匣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匣子上,正是“蜈蚣”二字。
他伸手欲拉,臻多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赵大人,可是寻到了什么线索?”
赵泓收手转身:“臻大人对这‘蜈蚣’匣似有特别关注?”
臻多宝神色不变:“此药毒性猛烈,下官只是提醒大人小心。”
子时将至,赵泓终于从账目中理出头绪——所有暴毙乞儿领取的药剂中,均含有一味“天南星”,且剂量较常方多出三成。天南星治风痰,然过量则致痉厥致命。
“本官需取天南星实物对照。”赵泓道。
臻多宝起身至药柜前,准确无误地抽出一个中层药匣。就在他转身刹那,赵泓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细密的“咔咔”声,如骨节轻响。他猛回头,烛光映照下,竟见数十个药匣正无声地自行滑开数寸,露出内里黑暗的罅隙!
“臻大人!”赵泓低喝。
几乎同时,那个标着“蜈蚣”的药匣完全弹开,一道黑影疾射而出——竟是一条半尺长的蜈蚣,通体赤红,百足划动,直扑赵泓面门!
赵泓疾退,蜈蚣擦着他胸前官服掠过,“啪”地落在青砖地上,迅疾如电地窜向阴影。臻多宝反应极快,抄起案上玉碾掷去,正中蜈蚣头部。那毒虫扭曲卷缩,顷刻不动。
“这……”赵泓惊魂未定,再看药柜,所有滑开的匣子竟已悄然复位,仿佛一切只是幻觉。
臻多宝面色凝重,用银钳夹起死蜈蚣放入瓷盘:“药柜年久,机关时有失灵。至于这蜈蚣……应是制药所用,偶然逃出。”
赵泓盯着那条蜈蚣。它栩栩如生,绝非普通药材,那赤红色泽更是诡异。他想起日间所见,臻多宝对此匣的特别关注,心中疑云密布。
臻多宝似看出他所想,淡然道:“夜已深,不若明日再查。下官为大人备一盏宁神茶,聊压惊扰。”
茶香氤氲中,赵泓暂压疑虑。他细查臻多宝推来的建盏,茶汤清澈,乃上等龙团胜雪。出于谨慎,他只轻呷一口,却觉舌根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味,似有极细的颗粒沉淀于碗底。
出于多年查案养成的习惯,他借举盏之机,悄悄以指尖探入碗底一捻——触及几粒尖锐的硬物。
不动声色地,他将硬物藏于指缝,假意继续饮茶。趁臻多宝整理案卷之际,赵泓就着烛光细看:那是三四片米粒大小的碎片,色如骨质,边缘锐利,形状……竟似人齿碎片!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他想起暴毙乞儿中,有一人尸首被野狗刨出,面上带笑,口中牙齿却残缺不全。当时作作以为是野兽所致,如今想来……
“赵大人,茶可合意?”臻多宝忽然问道,目光落在赵泓手中茶盏上。
赵泓镇定心神:“好茶。只是本官想起一紧急公文未复,需即刻返回皇城司。这茶容后细品。”他欲将茶盏置于案上,留下证物。
就在此时,臻多宝突然伸手:“大人既忙,下官为您撤盏。”
动作快如闪电,直取赵泓手中建盏。赵泓本能缩手,臻多宝却变抓为拂,指尖划过赵泓手腕,茶盏应声坠地,粉碎!
“下官失手!”臻多宝立即躬身致歉,袖袍翻飞间,已迅速将碎片拢入袖中。
电光火石的一瞬,赵泓却看得分明——臻多宝伸手夺碗时,宽大的官袍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深紫色的陈旧疤痕,状如戒尺抽打所致,与官宦子弟身份极不相符。
“无妨。”赵泓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骤起。齿片、夺碗、戒尺伤疤……这位年轻的典药官,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离开御药院时,已是丑时三刻。夜色如墨,赵泓骑马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夜所见:自行开合的药柜、复活的蜈蚣、茶盏底的齿片、臻多宝臂上的伤疤...这些碎片般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隐秘的真相。
接下来的三日,赵泓通过皇城司的渠道展开了多方调查。他先是拜访了京城几位知名的老药师,询问关于“蜈蚣复活”的可能性。
“蜈蚣乃剧毒之物,制药时需经过晒干、炮制多道工序,断无复活之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药师斩钉截铁地说,但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被赵泓捕捉。
“除非...”老药师欲言又止,“除非是南疆蛊术。老朽年轻时曾游历荆湖,见过巫医以特制药水浸泡毒虫,使其保持栩栩如生之态,遇热或震动则复苏伤人。”
蛊术?赵泓心中一震。若真如此,御药院中竟有人私习禁术?
与此同时,皇城司的密探也从太医院内部得到消息:那几位暴毙的乞儿所领取的药剂,确实经过御药院核验,但核验官员正是臻多宝。
第三日傍晚,赵泓收到密检司的检验结果:茶盏底的碎片确为鹿齿,但经过特殊药水浸泡,质地坚硬如人齿。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检验官在碎片上发现了一种罕见的毒素,与乞儿尸体中检测到的毒素一致。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御药院,指向臻多宝。
然而,就在赵泓准备深入调查时,却接到上级指令:案件已结,天南星超额出自太医院笔误,相关责任人已受惩处。御药院与此案无关,不得再查。
这道命令来得突然而蹊跷。赵泓多年的职业本能告诉他,此案背后必有隐情。是有人刻意掩盖,还是涉及更高层的利益?
今夜秋雨,赵泓独坐皇城司内,重新审视所有卷宗。他不能公然违抗命令,但内心的疑团却如这窗外的雨,越积越深。
他铺开纸笔,开始记录自己的推理:
“一、蜈蚣复活绝非偶然,或是南疆蛊术,目的为何?
二、茶盏底鹿齿碎片与乞儿尸检发现一致,证明御药院与命案直接相关;
三、臻多宝臂上戒尺伤疤,显示其或有非同寻常的过去;
四、上级突然叫停调查,必有内情。”
写至此处,赵泓搁笔沉思。他想起那夜臻多宝的眼神——清澈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深邃,不像邪恶之徒。若他是凶手,为何要在茶盏中留下证据?若他不是,又为何行为如此诡秘?
窗外雨声渐急,赵泓吹灭烛火,隐入黑暗。他决定暗中继续调查,不仅要查明乞儿死亡的真相,更要揭开御药院深处的秘密。
深夜的御药院,在雨中显得格外神秘。臻多宝独自一人站在配药房内,面对那面巨大的百药柜。他轻触“蜈蚣”匣旁的隐蔽机关,药柜悄然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密道。
密道深处,烛光昏暗,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异药材和古籍卷轴。臻多宝挽起衣袖,看着臂上那道深深的戒尺伤疤,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时候快到了。”他轻声自语,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扉页上写着“蛊术秘要”四字。
而此刻的赵泓并不知道,他即将卷入的不仅是一桩命案,更是一场涉及皇室秘辛、医药阴谋和personal恩怨的漩涡。药罅中的诡影,只是冰山一角。
雨继续下着,冲刷着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却洗不净暗流涌动的阴谋。赵泓与臻多宝,这两个本该对立的人,他们的命运已经因这起案件紧紧交织在一起。而真相,就像深藏在药柜罅隙中的秘密,等待着适当时机,悄然浮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泓表面上遵从命令停止调查,暗地里却派亲信监视御药院的一举一动。同时,他通过皇城司的档案库,秘密调阅了臻多宝的履历和背景资料。
资料显示,臻多宝出身医药世家,幼年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他天资聪颖,十六岁考入太医局,二十岁便以最优成绩毕业,直接进入御药院任职。六年间,他从最低级的配药官升至典药官,升迁速度之快,在等级森严的御药院中实属罕见。
然而,在臻多宝的档案中,赵泓发现了几处疑点:一是臻多宝入太医局前的经历几乎为空白,二是他的母亲在他入太医局同年病故,三是御药院内部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认为他是医药天才,有人则暗示他“行事诡秘,不守常规”。
这些零碎的信息,不仅没有解开赵泓心中的谜团,反而让臻多宝这个人物更加神秘莫测。
十日后,机会终于来临。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袭击汴京,皇室多名成员感染风寒,御药院奉命配制特效药剂,赵泓以监督制药过程为由,得以再次进入御药院核心区域。
这次,他注意到御药院西北角有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常年紧锁,据说是存放特殊药材的地方。更令他注意的是,这小院的位置正好与那夜他看到臻多宝消失的方向一致。
“那处小院是做什么的?”赵泓装作不经意地问随行的药官。
“回大人,那是珍稀药材库,存放着一些...不太常见的药材。”药官回答得含糊其辞,眼神闪烁。
赵泓心中生疑,却不动声色。在接下来的制药监督过程中,他特别留意臻多宝的一举一动。与上次见面相比,臻多宝似乎清瘦了些,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但配药时的专注与精准却丝毫不减。
趁臻多宝配药的间隙,赵泓悄悄接近那处小院。院门紧锁,但从门缝中,他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味。
正当他试图进一步探查时,身后传来了臻多宝的声音:“赵大人对这处小院感兴趣?”
赵泓转身,见臻多宝站在不远处,神色平静,眼中却带着警惕。
“只是好奇。御药院中还有赵某未曾涉足之处。”赵泓坦然回应。
臻多宝走近,低声道:“院中存放的是一些药性强烈的药材,不宜外人接触。大人还是专注于眼前的制药监督为好。”
话语中的警告意味显而易见。赵泓点头,心中却更加确定这小院中定有秘密。
当夜的制药工作持续到凌晨。在众人疲惫不堪时,赵泓趁机溜出配药房,再次来到那小院前。这一次,他发现院墙一侧有个不易察觉的缝隙,正好可以窥见院内情形。
院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堆满药材,反而十分整洁,中央有一口古井,井边种着几株奇异的植物,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更令赵泓震惊的是,井边的石台上,摆放着几个陶罐,罐口密封,但罐身却不时轻微震动,仿佛里面有活物。
正当他全神贯注地观察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赵泓浑身一僵,缓缓转身,只见臻多宝站在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如寒冰。
“赵大人,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臻多宝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今夜所见,还请忘掉。为了您自己的安全。”
说完,臻多宝转身离去,留下赵泓一人站在寒冷的夜风中,心中波澜起伏。他明白,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某个危险的边界。而边界的那一端,是一个他完全未知的世界。
回到皇城司后,赵彻夜未眠。他意识到,单纯的监视和调查已经不足以揭开真相,他必须采取更加直接的方式与臻多宝对峙。然而,上级的禁令和臻多宝的警告都表明,这场调查的危险性远超他的想象。
天将破晓时,赵泓做出了决定:他要将自己的发现直接禀报皇城司最高长官,请求正式授权深入调查。尽管这可能违背上级之前的指令,但他相信,真相的价值远大于个人的风险。
然而,赵泓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把他推向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御药院深处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复杂。而臻多宝这个神秘的人物,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也将随着调查的深入,逐渐浮出水面...
雨停了,晨曦微露。赵泓整理好衣冠,准备面对新的一天的挑战。药罅中的诡影,终将在阳光下显形。而他和臻多宝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