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瑟和鸣
梅园小筑内,暖炉氤氲着淡淡的松木香,驱散了窗外残冬的寒意。臻多宝近日气色稍好,久违的精神头让他目光流转,落在了墙角那具蒙尘的古琴上。
赵泓正专心致志地烹着一壶雪水,炭火噼啪轻响,是他精心计算的火候。一抬头,便见臻多宝已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将琴抱至案上。
“今日有兴致?”赵泓将刚沏好的热茶递过去,声音不觉放得轻缓。
臻多宝指尖拂过琴弦,试了几个音,虽略显虚浮,却依旧清越。“嗯。躺得骨头都僵了,想听听声音。”他抬眼看向赵泓,眸中带着一丝久违的灵动,“我教你弹《梅花引》可好?”
赵泓一愣,下意识想藏起自己那双惯握刀剑、布满粗茧的手。“我……手拙,怕辱没了这琴和你的耳朵。”
“无妨,”臻多宝唇角微扬,拍了拍身边的蒲团,“坐过来。琴之一道,贵在心意,非仅指法。”
赵泓依言坐下,身形挺拔如松,动作却僵硬得同手同脚。臻多宝耐心地指引他基本指法,如何勾、挑、抹、托。赵泓学得极认真,眉头紧锁,仿佛面对的不是七根琴弦,而是千军万马。
然而他手指实在粗硬,按弦不是轻了不出声,便是重了发出“铮”一声刺耳怪响。好好的清雅琴音,被他折腾得支离破碎,时而杀伐之气骤起,时而喑哑不成调。
臻多宝起初还蹙着眉,强忍着纠正:“此处当轻揉,非重按……”“腕放松,勿用蛮力……”
可眼见赵泓额角沁出细汗,一副如临大敌、却又因是他所愿而咬牙硬撑的模样,那点无奈便渐渐化成了忍俊不禁。当赵泓又一次试图模仿“吟”的指法,却带出一连串堪比锯木的噪音时,臻多宝终于忍不住,侧过脸,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气音,却像春风拂过冰面,漾开细微而真实的涟漪。
赵泓闻声,耳根瞬间通红,窘迫得几乎想将手藏入袖中。可一抬眼,看见臻多宝眼底难得漾开的、真切的笑意,那点窘迫立刻化作满腔的甘之如饴。他笨拙地咧咧嘴:“我……我再试试。”
“好,再试。”臻多宝止住笑,眼角仍弯着温柔的弧度,他伸出手,轻轻覆在赵泓的手背上,引导着他僵硬的手指,落在正确的徽位上,“这样……对,慢慢来……”
指尖相触,一个微凉,一个温热。琴音依旧生涩,却不再刺耳。小筑内,炉暖茶香,间或夹杂着低语、轻笑与断续的琴鸣,竟比完整的《梅花引》更显生机盎然。
(二)梅雪试新茶
一夜无声,清晨推窗,竟又是一场春雪。细碎的雪花覆在将败未败的梅枝上,红白掩映,清冷别致。
两人拥着暖裘,坐在暖阁边赏这最后的梅雪之景。赵泓将新煎的茶汤倒入臻多宝面前的白瓷盏中,水汽袅袅。
臻多宝轻呷一口,望着窗外喃喃:“‘融雪煎香茗’固然风雅,其实雪水亦有高下之分。梅上雪,冷冽中浸一缕幽香;松上雪,带几分清苦的木气;竹上雪,最是清甜透彻……只可惜,如今甚少有人耐烦去品这细微之别了。”
他不过是随口感慨,如同评点一首诗、一幅画,说完便罢,继续安静赏雪。
赵泓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次日一早,雪驻天晴。赵泓便不见了踪影。直至午后,他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手中捧着好几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还沾着未化的雪沫。
“你这是?”臻多宝讶异。
赵泓将瓷瓶一字排开,神色认真得近乎肃穆:“梅上雪,松上雪,竹上雪……我都取了些来。你……尝尝看,品不品得出区别?”
臻多宝怔住了。他看着那些瓷瓶,又看向赵泓被冻得微红的指关节和专注的眼神,心头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酸麻的暖意。这人……竟将他一句无心之语,当成了军令状去完成。
他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波动,再抬眼时,已恢复平日清淡模样,只唇角噙着一丝压不住的笑:“好,那便试试。”
炭炉小沸,分别烹煮三种雪水。水沸声细微不同,香气也确有差异。臻多宝闭目细品,一一指认:“此盏清寒透香,是梅上雪……这盏微有涩意,是松上雪……嗯,这盏甘润,是竹上雪。”
赵泓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说得分明不错,眼中顿时迸发出亮光,如同得了最高嘉奖,比自己学会了绝世武功还要欢喜。
“竟真的不同。”他低声叹道,看着臻多宝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钦佩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臻多宝心中微软,将杯中茶饮尽。这茶汤因收集仓促、火候未必精准,并非他饮过最好的雪水茶,却因那份笨拙又极致的用心,成了此生至味。
风雅之事,原来有人陪着一起犯傻,才最有趣。
(三)画梅寄情
又几日,阳光晴好,臻多宝精神更胜,铺开宣纸,欲画一幅月下梅影。
赵泓一如既往地守在一旁,默默研墨、镇纸、递笔。他动作沉稳,目光却始终流连于臻多宝的指尖与纸面之间。
臻多宝运笔从容,寥寥数笔,嶙峋梅枝于纸上伸展,月色清辉似透过纸背,映照得梅花疏影横斜,冷香仿佛破纸而出。他画得专注,赵泓看得也专注,室内唯有墨香流淌。
画毕,臻多宝搁笔,审视片刻,忽而侧首对赵泓道:“你也添一笔如何?”
赵泓猛地回神,连忙摇头:“我不通笔墨,岂敢污了你的画。”
“不妨事,”臻多宝笑意清浅,“画为心声,不在工拙。你想添什么,便添什么。”
赵泓看着画中孤傲清冷的梅影,又看看灯下身形单薄却眉目温润的臻多宝,沉默良久。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接过臻多宝递来的笔——那惯握重兵器的手,执此小小毛笔,竟比学琴时更为紧张笨拙。
他避开了梅枝主体,在画纸一角,极其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画下了一柄小小的、入鞘的剑。线条生硬,甚至有些歪扭,却画得无比认真。剑身紧挨着一根梅枝,似依似护。
画完,他立刻搁下笔,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指尖微颤,不敢去看臻多宝的表情。
臻多宝垂眸,看着那柄与风雅梅画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的拙涩小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暖意汹涌澎湃,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抬眸,正对上赵泓紧张而专注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有不易察觉的忐忑,更有无需言语的坦荡情意。
无声胜有声。万千心绪,皆在这一瞥之间流转、交融、确认。
臻多宝重新提笔,蘸了浓墨,在那柄小剑旁,写下四个清瘦却力透纸背的字:
“铁骨护香魂”。
赵泓看着那行字,瞳孔微震,随即,一股巨大而沉静的喜悦与安稳感将他包裹。他懂了。
此画无需示人,已成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最隐秘而珍贵的情感见证。
(四)夜话与共
夜色渐深,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两人并未早早安歇,而是拥衾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几,几上温着一壶醇厚的梅花酿,酒香微醺。
窗外 perhaps 又飘起了细雪,寂寂无声。
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谈。赵泓说起早年行走江湖时见过的奇闻异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语调平稳,却自有壮阔景象;臻多宝则偶尔补充几句相关的诗文典故,信手拈来,妙语连珠。
避开所有惨痛与阴霾,只余下那些或有趣、或温暖的碎片。有时臻多宝会被赵泓描述的某件趣事逗得轻笑,有时赵泓也会因臻多宝解读的一句深奥诗词而露出恍然神情。
酒至微酣,臻多宝白玉般的面颊染上薄红,眼波流转间,比平日多了几分秾丽。他望着窗外映雪的微光,低声吟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他的声音低回婉转,吟的是一首婉约情诗。诗句旖旎,而他吟罢,目光却未看向梅花,而是缓缓移回,落在了赵泓脸上。眼神清澈,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深沉的温柔与眷恋。
赵泓未必全然听懂诗中每一句的深意,但他读懂了臻多宝的眼神。那眼神像暖流,瞬间熨帖过他心底每一寸角落。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越过小几,紧紧握住了臻多宝微凉的手指。他的手宽厚、温暖、有力,带着习武者的粗粝,却又是那般小心翼翼,如同捧住绝世珍宝。
臻多宝指尖微微一颤,随即反手回握住他。指尖相扣,温暖交融。
无需再多言语。静谧的暖阁内,只听得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梅香、酒香,还有一种名为“相伴”的宁馨气息,无声流淌,缱绻万千。
在这方远离纷扰的梅园小筑,岁月静好,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