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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压得临安城喘不过气。高世安下了紫宸殿那九级冰冷的汉白玉阶,御赐的紫金蟒袍在晚风里微微鼓荡,庄重威严,一丝不苟。他步履沉稳地登上候在宫门外的八抬朱漆大轿,厚重的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天光,也仿佛瞬间抽走了他脸上那副属于当朝首辅的、忧国忧民的沉静面具。

轿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一下下敲打着人心。高世安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轿厢壁板上,白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赵泓那张年轻却固执的脸、还有陛下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搅。他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快了,赵泓小儿,你和你那点微末的依仗,都该清算了。

大轿稳稳停在高府森严的兽头大门前。管家早已带着一干仆役垂手恭候,灯笼的光映着一张张谨小慎微的脸。高世安目不斜视,径直穿过重重庭院。花木扶疏的园子、雕梁画栋的回廊、金碧辉煌的厅堂……这一切富贵气象在他眼中皆如浮光掠影,无法在他心头投下丝毫暖意。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假山旁。他抬手,在假山侧面一块光滑的太湖石上看似随意地按了几下,又轻轻叩击了某个特定的节奏。只听得一阵极其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假山基座竟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阴冷、带着陈年墨香和尘土混合的寒意扑面而出。他侧身闪入,缝隙在他身后悄然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

这是一间深藏地下的密室。四壁皆是冰冷的巨大青条石垒砌,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空气凝滞得如同琥珀。壁上嵌着几盏长明青铜灯,跳跃的灯火将室内巨大书案、满壁书架以及角落几尊沉默的青铜猛兽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在石壁上无声地晃动。书案上堆满了奏折密函,一方价值连城的端砚压着雪浪纸,墨迹早已干涸。这里是他一切谋划的起点与终点,权力的心脏,亦是吞噬光明的深渊。

“幽影。”高世安的声音在这绝对寂静的密室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

话音落处,书案前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了一下。一道人影从中“浮”了出来。他全身包裹在一种奇异的纯黑劲装里,那布料似乎能吞噬光线,连灯火靠近都显得黯淡。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五官起伏的惨白面具,只留出两道狭长的眼缝,里面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站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本身就是这密室阴影的一部分,直到高世安唤他,才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他便是影阁之主,高世安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锋——幽影。

高世安没有坐下。他踱步到巨大的书案后,背对着幽影,目光落在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大虞疆域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临安的位置。当他再转过身时,白日朝堂上那副沉稳持重的皮囊已彻底剥落。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那双眼眸深处,再无半分掩饰,只剩下纯粹的、淬了剧毒般的阴冷,像潜伏在沼泽深处窥伺猎物的毒蛇。

“多宝阁。”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如同从极北寒冰下渗出,“首要目标,臻多宝。生死勿论——”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弧度,“若死,更好。”

密室里只有他森寒的声音在石壁间低徊,撞击出无形的回响。

“次要目标,制造混乱。最大限度的混乱。能抢走的珍玩,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毁掉!尤其是……”高世安的眼神锐利如针,“那些可能涉及‘通敌’的物证。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刻意加重了“通敌”二字,暗示不言而喻——没有证据?那就制造出来。栽赃的种子,必须提前埋下。

“伪装。”高世安向前踱了一步,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连摇曳的烛火都似乎矮了一截,“要像,要足!就用‘黑风盗’的名头。手法要狠,要嚣张跋扈,越像那等无法无天、只为财货红了眼的江洋巨寇越好!‘江湖寻仇’、‘劫财害命’……这些痕迹,要明明白白地给皇城司那帮鹰犬看清楚!”

“时机,”他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夜色渐浓的临安城,“就在今夜!赵泓小儿被陛下亲口禁足府中,皇城司大半人手必然被钉死在他的府邸周围。多宝阁……哼,没了主人坐镇,没了皇城司的重点关照,正是它最虚弱、最松懈的时候!”

“手段,”高世安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腥气,“影阁精锐尽出,不留活口!要快,要干净利落,如同雷霆扫穴!记住,是不留活口——”他再次强调,眼神冰冷地钉在幽影那无面的面具上,“除了……我们‘需要’放走的那一两个‘目击者’。”

幽影始终如一尊石像般矗立着。没有回应,没有疑问,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只有那面具眼孔中深潭般的死水,在高世安吐出“不留活口”时,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那是刀锋渴血的共鸣。他微微垂首,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这是来自深渊的承诺——无声,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致命。

高世安不再看幽影。他缓缓踱步,宽大的袍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清晰地剖开他层层叠叠的算计:

“臻多宝,是赵泓伸向宫外的一只爪子,更是替赵泓保管诸多见不得光秘密的守门犬。今夜之后,这只爪子和这条看门狗,必须一起消失。人证,彻底抹掉!” 他指尖在舆图临安的位置重重一按。

“多宝阁,是赵泓在临安城里的钱袋子,也是他那些‘江湖朋友’传递消息的窝点。毁了它,断他的财路,破他的情报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毁灭的快意。

“至于这场精心布置的‘江湖仇杀’……”高世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幽影,面朝那冰冷的石壁,声音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冷酷,“一则可以彻底撇清我们,让所有人,包括陛下,都只会看到一群流窜的悍匪所为。二则,坐实了赵泓‘结交匪类’的恶名!他平日里不是自诩广交天下豪杰么?好啊,如今这些‘豪杰’反噬其主,劫了他的产业,杀了他的臂助!这不是江湖仇杀是什么?这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迸射,“我要让整个临安城都看到,都议论!让赵泓‘结交匪类终遭反噬’这件事,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舆论这把钝刀子,有时比真刀真枪更能杀人诛心!”

“最后,”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又浮现出来,“多宝阁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儿,若有机会,挑最珍贵的带走。充盈我高府的库藏,或者……用来撬开某些人的嘴,收买某些摇摆的墙头草,岂非废物利用?”

算计已毕,每一个环节都如毒蛇的獠牙,精准地咬向赵泓的咽喉。高世安不再言语,密室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那声音,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幽影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接收到最终指令的石像被注入了邪异的生命。他没有任何告退的礼节,整个人向后一退,身影倏地模糊、变淡,如同浓墨滴入更深的墨池。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彻底融入了书案前那片摇曳不定的阴影之中。密室里,只剩下高世安一人,和他身后巨大石壁上自己那被灯火拉长、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高府,这座在临安城中心占地广阔的庞然大物,其深处,远非外人所能窥探。穿过重重戒备森严的庭院和回廊,在最偏僻的西北角,有一片常年笼罩在古树浓荫下的废弃院落。残破的月亮门被藤蔓死死缠住,荒草没膝,断壁残垣在月色下投下狰狞的怪影。这里是高府地图上被刻意遗忘的角落,连府中资历最老的仆役都说不清它的来历,只知是禁地。

然而此刻,这片死寂废墟的地底深处,却涌动着无声的杀机。

一处坍塌了大半的假山石基下,隐藏着通往地下的狭窄入口。沿着陡峭冰冷的石阶向下数十步,空间豁然开阔。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被人工开凿拓展,顶部垂下嶙峋的钟乳石,水珠沿着石尖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与皮革混合的冷硬气息。几盏镶嵌在石壁凹槽里的油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勉强照亮洞窟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这便是影阁的巢穴——“无光窟”。

油灯的幽绿光芒下,一道道身影如同从岩石本身剥离出来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汇聚到空地中央。他们与幽影的装束别无二致:从头到脚包裹在那种能吞噬光线的奇异纯黑劲装之中,脸上覆盖着毫无五官的惨白面具。没有交谈,没有动作的声响,甚至连呼吸都仿佛被那特制的衣物所吸收。他们只是站着,如同数十尊没有生命的石俑,与这黑暗冰冷的洞窟浑然一体。唯一能证明他们是活物的,是那面具眼孔后偶尔闪过的、比野兽更冰冷专注的幽光。

洞窟一角,一个身形略显瘦小的黑衣人(代号“墨鸦”)正单膝跪地,动作精确而迅捷。他面前的地上摊开一张用油处理过、异常坚韧的厚皮纸——正是多宝阁及其周边街巷的详细地形图。图上的建筑结构、门窗位置、明暗哨可能的布防点、甚至几处标记为“疑为秘道\/暗室”的区域,都用极其细密的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墨鸦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而无声地移动,最终停留在多宝阁主体建筑第三层东侧的一个房间,指尖重重一点。旁边一行极小的注记:“臻多宝,常居此室,戌时后多在。” 情报的来源,显然早已渗透。

空地中央,幽影如同凝固的阴影般出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也包裹在黑色的手套中,指关节处镶嵌着不起眼的暗色金属护甲。随着他的手势,空地边缘,另外几个沉默的黑影立刻行动起来。

一个身影(代号“铁砧”)走向洞窟一侧的石壁,那里凿开了一排壁龛。他取出一个沉重的陶罐,揭开密封的蜡层,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甜腥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但又被这洞窟的冰冷迅速压制。那是见血封喉的蛇涎混合毒草熬制的毒浆。铁砧的动作一丝不苟,将淬毒的棉布裹在特制的金属槽上,然后拿起旁边石台上整齐摆放的一柄柄形制奇特的短刃——刃身狭长,略弯,一侧开有细密的放血槽。他将刃尖浸入毒浆中,缓缓拖过,幽绿的灯光下,那槽中的毒浆呈现出一种粘稠、不祥的暗紫色。淬好毒的刀刃,在灯光下竟隐隐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泽,如同鬼火。他将淬毒完毕的短刃一柄柄插入同伴腰间特制的皮质刀鞘中,动作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另一边(代号“千面”),则负责检查着几套略显臃肿的衣物和几样粗陋的兵器——破旧的牛皮坎肩、沾染着可疑污渍的粗布外衫、磨损严重的牛皮快靴,还有几把形制夸张、刃口故意弄得参差不齐的大砍刀,刀柄上胡乱缠绕着脏污的布条。这些是“黑风盗”的道具。千面仔细检查着每一处细节,确保它们能经得起事后皇城司仵作和探子的查验,将“悍匪”的粗野和凶残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记忆里。

幽影的目光扫过集结的部下,扫过淬毒的刀刃,扫过那些粗陋的伪装道具。无需言语,每一个影阁成员都精准地接收到了自己的任务和位置。空气紧绷到了极致,只有毒刃淬火时那极其细微的“滋”声,还有水珠滴落的“嗒…嗒…”声,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杀戮敲响丧钟。

时间,在无光窟的死寂中无声流淌,却又仿佛被压缩凝固。当最后一柄淬毒的短刃被插入刀鞘,发出轻微而干脆的“咔哒”声时,幽影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洞窟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数十名影阁杀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整齐划一地微微矮身,重心下沉,摆出了最利于瞬间爆发的姿势。面具后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幽影那只手上,如同群狼锁定了头狼的号令。

幽影的手,猛地向下一压!

没有呼喊,没有咆哮。只有数十道黑影在同一刹那,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的箭矢,又像是被狂风从岩石缝隙中骤然吹起的黑色灰烬,无声无息地射向洞窟各个方向的黑暗甬道。他们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融入黑暗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水滴归于大海。前一瞬还站满了人的空地,下一瞬已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盏油灯幽绿的火苗还在微微晃动,映照着石壁上那些骤然拉长又瞬间消失的扭曲残影。

整个无光窟,重归死寂。只有石笋尖端凝聚的水珠,依旧固执地滴落。

嗒…嗒…

那声音,此刻听来,像是死神的脚步,正从这黑暗的地底深渊,悄然迈向灯火阑珊的人间。

高世安依旧独自一人,立于那空旷冰冷的石室中心。厚重的青条石墙壁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也隔绝了时间流逝的实感。只有壁上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里微微跳动,将他投在石壁上的身影拉扯得忽大忽小,形如鬼魅。

他缓缓踱步,脚步无声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最终,停在书案旁。案头一角,随意搁着一枚玉扳指。那玉质温润,是极品的羊脂白玉,在幽暗的灯火下依然流淌着内敛的光华。玉色纯净无瑕,只在扳指内圈,阴刻着四个细若蚊足、却笔力千钧的小字——“御赐世安”。这是天子恩宠的象征,亦是权倾朝野的徽记。

高世安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尖轻轻捻起那枚玉扳指。触手温凉,细腻的玉质如同少女的肌肤。他将其套回左手拇指,大小正合适,严丝合缝。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扳指上,指腹缓缓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玉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温柔,仿佛在安抚情人,又似在把玩一件绝世珍宝。

然而,当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透过摇曳的灯火投向虚空时,那眼底深处,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万年玄冰般的酷寒。那寒意,比他摩挲的玉石更冷,比影阁淬毒的刀锋更利。那是一种洞悉人性、操控生死、视万物为棋子的绝对冷酷。玉扳指温润的光泽映在他眼中,非但不能融化那冰寒,反而被那深不见底的森然所吞噬,显得诡异而脆弱。

“赵泓……”他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无味的冰。玉扳指在他指间缓缓转动,温润的光泽流转不定。“结交匪类,终遭反噬……这出戏,这血淋淋的报应……”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毒蛇在枯叶下游走,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恶意和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定要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轰隆——!”

一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临安城后半夜的宁静。多宝阁那扇用百年铁木打造、外包精铁、重逾千斤的巨大门板,竟如同被攻城槌正面轰中,猛地向内爆裂开来!碎裂的木块和扭曲的铁皮如同暴雨般激射入阁内大堂,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在陈列的珍宝架和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

守在大堂值夜的两名精壮护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其中一人被一块脸盆大的碎木直接撞中胸口,胸骨塌陷的闷响清晰可闻,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巨大的红漆柱子上,软软滑落,鲜血狂喷。另一人刚刚惊骇地拔出腰间佩刀,眼前一花,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已贴地掠至他脚下。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短暂的冰凉,随即是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他惨嚎着低头,只见自己的左脚竟齐踝而断,断口处一片焦黑,竟无鲜血喷涌——剧毒已瞬间封死了血脉!他刚张开口想发出第二声惨叫,另一道黑影已如大鸟般从他头顶掠过,冰冷的刀锋在他颈间轻描淡写地一抹。惨嚎戛然而止,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身体沉重地扑倒在地。

整个过程,从破门到两人毙命,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嗷——!”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暴戾与狂野的嘶吼从门口炸开,瞬间填满了整个多宝阁。一个身形异常魁梧、穿着破烂肮脏牛皮坎肩、脸上胡乱涂抹着锅底灰的巨汉(影阁杀手“山魈”伪装)率先冲了进来。他手中挥舞着一柄刃口崩裂、沾满暗红污垢的夸张鬼头大刀,刀风呼啸,带着一股浓烈的牲口棚臭味和血腥气。

“黑风过境,寸草不留!金银财宝,爷爷全收!”他用一种极其粗嘎、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腔调狂吼着,声震屋瓦。吼声未落,他手中的鬼头刀已狠狠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紫檀木多宝格!

“咔嚓!哗啦——!”脆响声中,珍贵的紫檀木架连同上面摆放的几件精美玉器、珊瑚摆件,瞬间被狂暴的刀锋劈得粉碎,价值连城的珍宝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

随着这声疯狂的吼叫和毁灭性的动作,更多的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破碎的大门处狂涌而入!他们同样穿着破旧粗野的服饰,脸上涂抹得如同恶鬼,手中兵器五花八门却都粗陋不堪——缺口的长剑、生锈的斧头、缠着脏布的铁棍……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和狂笑,声音粗野而混乱,在空旷奢华的大堂里疯狂回荡,将这里瞬间变成了群魔乱舞的炼狱。

“抢啊!值钱的都给老子搬走!”

“妈的,这破盒子挡路!” 一个“盗匪”一脚踹翻一个半人高的青花大瓷瓶,瓷瓶轰然倒地,粉身碎骨。

“哟呵!小娘子别躲啊!陪大爷乐呵乐呵!” 另一个满脸横肉(伪装)的家伙,发出淫邪的狂笑,扑向一个缩在角落、吓得魂飞魄散、衣着暴露的舞姬(多宝阁夜间常有此类应酬)。那舞姬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和碎裂声中。

混乱,粗暴,贪婪,赤裸裸的兽性……这一切,都被刻意放大,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视网膜上。

然而,在这看似疯狂混乱的表象之下,真正的杀戮机器,那些无声的影阁精锐,却如同融入沸水的冰,冷静而高效地执行着死亡的指令。他们混迹在狂呼乱叫的“同伙”之中,身影飘忽不定。每一次停顿,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靠近,都伴随着一次精准而致命的收割。

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正惊恐地试图从侧廊溜向后院。他刚转过一个摆满青铜器的拐角,阴影里无声地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精准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只觉颈侧微微一凉,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过,全身的力气瞬间抽空,连挣扎都没有,便软软倒下,眼睛瞪得极大,瞳孔迅速涣散。黑影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

二楼回廊上,一个护院打扮的汉子,显然有些功夫底子,他背靠着廊柱,手持钢刀,紧张地盯着楼下大堂的混乱。他根本没注意到,头顶雕梁的阴影中,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垂落。冰冷的刀锋,从他后颈最脆弱的脊椎骨缝隙中精准刺入,瞬间切断中枢。汉子身体一僵,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向前扑倒,手中的钢刀“哐当”掉落在回廊地板上。

死亡,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喧嚣的掩护下,于多宝阁的每一个角落无声蔓延。那些真正的影阁杀手,每一次出手都干净利落,绝不浪费一丝力气,绝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目标明确——清除一切可能阻碍通往顶层的障碍。

通往顶楼“藏珍阁”的楼梯口,成了临时构筑的修罗场。多宝阁最后的几名核心护卫,显然是重金聘请的高手,背靠背结成了一个防御圈,死死扼守着狭窄的楼梯。他们刀光霍霍,配合默契,一时间竟将几名狂吼着冲上来的“黑风盗”逼退,甚至砍伤了一人。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啊!” 一个伪装成小头目的影阁成员(代号“豺狗”)用嘶哑的嗓音怒吼着,挥舞着铁棍佯攻,吸引着护卫的注意力。

就在护卫们精神高度集中于正面冲击时,楼梯侧面高大的楠木屏风阴影里,两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贴着墙壁和地面疾速滑入!他们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残影,目标直取护卫阵型两侧最薄弱的人!

左侧护卫刚格开“豺狗”的铁棍,忽觉肋下一阵冰冷的刺痛!他惊骇低头,只见一截幽蓝色的刀尖已从自己肋下透出,剧毒瞬间麻痹了神经,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意识便已陷入无边的黑暗。右侧的护卫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他的小腿被另一道黑影的毒刃无声划过,伤口瞬间发黑溃烂,支撑力顿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防御圈瞬间崩溃!

“杀!” 剩下的护卫目眦欲裂,怒吼着挥刀劈向偷袭得手的黑影。然而那两道黑影在一击得手后,根本不恋战,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再次融入屏风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两个迅速失去生命的护卫倒下的沉重身躯,以及弥漫开的血腥味和毒物特有的甜腥气。

楼梯口的阻碍被血腥清除。通往顶层的路,铺满了尸体和绝望。

顶层“藏珍阁”,多宝阁最核心的所在,此刻却像风暴眼中唯一诡异的寂静之地。与外界的喧嚣混乱、血腥杀戮相比,这里安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沉香的清冷余韵,与楼下的血腥味形成刺鼻的对比。四壁紫檀木架上,奇珍异宝在镶嵌于顶棚的夜明珠柔和光线下流转着令人心醉的光华。

臻多宝,这位掌控着临安城最大珍宝流通命脉的巨贾,此刻正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年约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一片死灰,平日里精明狡黠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并非毫无准备。书案上,赫然摆放着一架已经上好了弦、闪着乌光的精致机弩!弩身短小,却透着危险的气息,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防身利器。他肥胖的手指死死扣在弩机的悬刀上,微微颤抖着,弩箭闪烁着寒光的箭镞,正对着那扇紧闭的、包着厚厚铜皮的房门。

“谁?!谁在外面?!” 臻多宝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破音,在空旷的藏珍阁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滚开!再过来老子射死他!我有强弩!” 他试图用吼叫来驱散恐惧,给自己壮胆。

门外,死寂无声。仿佛楼下那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碎裂声都被这扇厚重的门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死寂比任何回应都更令人窒息。

臻多宝额头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滑过他油腻的胖脸。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眼角的肌肉疯狂抽搐。他听到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楼下的惨叫声,护卫临死前的闷哼,还有那越来越近、如同跗骨之蛆的脚步声!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脸上涂着锅底灰、如同地狱恶鬼般的“黑风盗”正狞笑着踏过自己忠心手下的尸体,一步步逼近!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弩机悬刀上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别过来!我有钱!很多很多钱!都给你们!放我一条生路!” 他终于崩溃了,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试图用金钱买命。他另一只手慌乱地在书案上摸索,想去抓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锭、玉器,作为谈判的筹码。

就在他心神失守、视线本能地瞟向桌案上那些黄白之物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开牛油的闷响。

臻多宝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定格。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只见自己那件昂贵的云锦长袍心口位置,一点暗红色的印记正在极其迅速地晕染开来,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血花。那血花中央,一点幽蓝的寒光,透衣而出。

没有剧痛传来,只有一种瞬间弥漫全身的冰冷和麻痹感。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视线开始模糊、旋转。他最后看到的,是书案对面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琉璃屏风。屏风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书架的阴影里,一道模糊的黑影正缓缓收回手臂的动作。那人影脸上,一片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如同索命的白无常。

“当啷!” 他手中的机弩无力地掉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臻多宝肥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一座失去了根基的肉山,轰然向前栽倒,重重砸在书案上。价值连城的翡翠笔洗被撞翻,碧绿的汁液混合着他心口涌出的暗红色血液,迅速在名贵的紫檀木桌面和散落的金锭、珍珠上肆意流淌、交融,形成一幅妖异而昂贵的死亡图景。他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一丝最终明悟的绝望——那不是黑风盗!那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

藏珍阁的门,依旧紧闭着。仿佛里面的死亡,与门外的喧嚣,是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杀戮的飓风,在臻多宝倒下的那一刻,仿佛达到了狂暴的顶点,又骤然开始收束。影阁的屠戮机器,在混乱喧嚣的表象下,运转得如同最精密的钟表。

当最后一个试图从后厨小门逃跑的杂役被一支从阴影中射出的淬毒袖箭钉死在门板上,多宝阁内,除了影阁自己人,已再无一个活口。那些狂呼乱叫、肆意破坏的“黑风盗”们,如同收到了无声的指令,瞬间停止了无意义的打砸。他们的动作变得迅捷而目标明确,粗暴地撬开那些尚未损毁的、存放着最珍贵物品的紫檀木柜和铁力木箱。拳头大的东珠、成匣的鸽血红宝石、未经雕琢的羊脂玉璞、前朝的古画、镶嵌着宝石的金佛……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被毫不怜惜地塞进一个个粗麻布袋中。

“动作快点!他娘的,好东西别落下!” 伪装成头目的“豺狗”压低声音嘶吼着,催促着手下。他亲自抓起一个沉重的金丝楠木匣,里面是十二颗大小一致、浑圆莹润的深海黑珍珠,价值足以买下一座城池。他贪婪地看了一眼,随即狠狠合上盖子,塞进布袋。

而真正的影阁杀手们,则在执行着更关键的任务——伪造与栽赃。

代号“墨鸦”的杀手,如同幽灵般闪入臻多宝那间充满血腥味的藏珍阁。他无视了地上臻多宝那尚有余温的尸体和满桌狼藉的珍宝血污,目光锐利地扫过巨大的书架。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书架中层一个不起眼的、看似与旁边书籍无异的花梨木书函上。他将其抽出,打开。里面并非书籍,而是一卷用火漆封存的陈旧羊皮卷轴。墨鸦用特制的薄刃,小心地挑开封口处的火漆,展开卷轴一角。上面是一些晦涩的契丹文字和奇怪的图形标记。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其卷好,塞进自己贴身的特制皮囊中——这才是高世安真正点名要的“可能涉及通敌的物证”,无论它原本是什么。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堆放着大量卷宗和信札的房间(账房秘室),另一个影阁杀手(代号“鬼手”)正飞快地翻阅着。他精准地抽出几封看似普通的商行往来信件,又从怀中取出一份伪造的信函——信纸是精心做旧的官府专用笺,上面的笔迹模仿了一位与赵泓素有来往的边关将领,内容语焉不详,却暗指多宝阁为某次军需“提供了便利”。鬼手将这封伪造的信函,小心地塞入了那叠真实的商业信函中间,位置既不突兀,又能在事后被“仔细”搜查时轻易发现。

在臻多宝尸体旁的书案显眼处,“千面”将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用劣质生铁打造的令牌,“当啷”一声,随意地丢在血泊里。令牌上,用拙劣的刀法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下方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黑风”。令牌上还故意沾着一点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看起来就像是凶手在搏斗中不慎遗落。

楼下大堂,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戏码上演。

“撤!风紧扯呼!” “豺狗”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吼,如同信号。

那些正在“搜刮”的“黑风盗”们闻声,立刻扛起沉重的麻袋,动作粗野而迅捷地向大门口涌去。他们故意撞翻沿途仅存的几个半毁的货架,发出更大的噪音。

混乱中,一个负责清扫大堂后角、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伙计(事先被观察确认过胆小机灵),正蜷缩在一个倾倒的巨大青瓷花瓶后面,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亲眼看着平日凶神恶煞的护卫像麦子一样被砍倒,看着那些“恶鬼”疯狂打砸抢掠,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晕厥。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个扛着麻袋、脸上涂得漆黑、从他身边跑过的“盗匪”,似乎“慌乱”中脚下一个趔趄,沉重地撞在了他藏身的花瓶上。

“砰!” 花瓶被撞得挪开了一点。

那“盗匪”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花瓶后面还藏着个大活人,只是骂骂咧咧地吼了一句:“妈的,绊死老子了!” 随即头也不回,扛着麻袋跟着同伙疯狂地冲出了破碎的大门,汇入外面的黑暗。

那年轻伙计缩在花瓶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过了足足十几息,直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怪叫声彻底远去,他才敢小心翼翼地、颤抖着探出半个头。大堂内一片狼藉,尸体横陈,珍宝碎片遍地,宛如人间地狱。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有地方被撞翻的油灯点燃了帷幕)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看到那些“恶鬼”真的都跑光了!

生的狂喜瞬间压倒了一切!他连滚带爬地从花瓶后钻出来,手脚并用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扇侧窗——那窗棂之前被一个“盗匪”用斧头劈开了一个大洞。他瘦小的身体拼命从那个破洞中挤了出去,重重摔在外面的小巷里。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他却觉得这是世间最甜美的空气!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多宝阁,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临安府衙的方向,发足狂奔!他要报官!他要告诉所有人,是“黑风盗”!是那群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风盗”血洗了多宝阁!他要活命!

凄厉的、破了音的呼救声,划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雨幕:“杀人啦!救命啊!黑风盗……黑风盗杀人啦——!”

声音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瞬间在寂静的街巷中炸开,惊醒无数沉睡的窗棂。一盏盏灯火,带着惊疑和恐惧,在临安城各处次第点亮。

高府深处,那间隔绝了所有尘嚣的石室,如同一个沉入海底的墓穴。壁上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在绝对死寂的空气中笔直地燃烧着,偶尔才极其轻微地晃动一下,映照着青条石墙壁上冰冷坚硬的光泽。

高世安依旧独自一人,立于书案之前。他已褪去了那身庄重的紫金蟒袍,换上了一件家常的深青色锦缎便服,宽袍大袖,少了几分朝堂威仪,却更显深沉内敛。他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顶,望向那遥远而不可知的天穹。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无波无澜,仿佛外面临安城正在掀起的惊涛骇浪,不过是投入深潭中的一粒微尘,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

书案前那片最浓重的阴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中浮现出来。依旧是那身吞噬光线的纯黑劲装,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幽影。

他如同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声息。只是对着高世安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垂了一下头。

高世安没有回头。仿佛早已知道身后有人。

石室中,只有两人一立一躬的剪影,被灯火凝固在冰冷的石壁上。

高世安缓缓抬起左手,拇指上那枚御赐的羊脂白玉扳指,在幽暗的灯火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玉面,动作缓慢而专注。玉是暖玉,触手生温,却怎么也暖不透他眼底那片亘古不化的冰原。

他微微启唇,声音低沉平稳,在这绝对寂静的密室里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

“很好。”

再无他言。

密室之外,临安城的天际线,正被多宝阁方向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粗暴地撕裂。火光跳跃着,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红了无数张被惊醒的、充满惊骇与猜疑的面孔。混乱的铜锣声、惊恐的呼喊声、巡城兵马司兵丁杂乱的奔跑声和号令声……如同沸腾的潮水,正从那个方向汹涌扩散开来,冲击着这座帝国都城的每一寸角落。

一场由鲜血、火焰和精妙谎言点燃的风暴,已然降临。

而风暴的中心,高府深处这间绝对寂静的石室,却如同一块沉入惊涛骇浪最深处的礁石。壁上幽绿的灯火,兀自跳跃着,将高世安摩挲玉扳指的侧影,和幽影那如同凝固阴影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扭曲,拉长,沉默地注视着这由他们亲手掀起的血色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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