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高大殿柱投下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光明,将御座高台之上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难以捉摸的晦暗之中。
宋理宗赵昀,这位大宋天子,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御座靠背,指尖却死死抠进了扶手上冰冷的鎏金龙首浮雕鳞片缝隙里,用力之深,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金属拗弯。指甲与金属刮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架在烈火上反复炙烤的青白,眼睑下方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阴影,嘴唇紧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胸膛起伏不定,仿佛正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不敢抬眼。不敢去看大殿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枢密副使赵泓。
就在几天前,他还曾为赵泓在荆襄前线浴血奋战、力挽狂澜的捷报而欣喜若狂,那份奏捷的文书上仿佛还带着前线将士的硝烟与热血。赵泓的名字,一度是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的一根梁柱。他了解赵泓的秉性,那是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对金虏的恨意刻在骨子里,这样的人……怎么会通敌?
荒谬!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可偏偏,那封墨迹淋漓的“通敌信”,此刻就静静躺在御案之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理智。那笔迹……太像了。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熟悉得令人心头发寒,几乎就是赵泓亲笔所书!信中的内容更是“翔实”得可怕,连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军资转运路线、兵力部署薄弱点都写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直指赵泓与金国都元帅完颜宗翰麾下重臣的“勾结”!
“边功赫赫者,岂会通敌?”这个念头在赵昀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冲撞咆哮,带着巨大的、不愿相信的悲愤。
然而,高世安那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再次在他耳边尖锐地响起,瞬间压过了他内心的挣扎:“陛下!铁证如山呐!笔迹如刀,字字诛心!此獠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安社稷,以正国法!”
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洪水的闸门。
“陛下!高枢密所言极是!赵泓此贼,狼子野心,蒙蔽圣听,其罪当诛!”
“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
“陛下!此等逆贼,留之必成巨患!请陛下速速决断,斩此国贼!”
高世安身后,黑压压一片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们,如同被同一个意志驱动的提线木偶,齐齐躬身,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狂热的、不容置疑的气势,凶狠地撞击着大殿的穹顶,又狠狠砸回地面,激起令人窒息的回响。他们的脸上,或义愤填膺,或痛心疾首,或杀气腾腾,汇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滔天巨浪。这股力量,代表的不仅仅是高世安个人的意志,更是盘踞在大宋朝廷肌体深处数十年、根深蒂固的庞大势力,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巨网!
在这片汹涌的声浪面前,赵泓试图辩解的怒吼,如同投入怒涛的石子,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陛下!此乃构陷!彻头彻尾的构陷!”赵泓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悲怆和无法宣泄的滔天怒火。他挺直脊梁,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怒视着高世安,“高世安!你为一己私利,构陷忠良,你……”
“放肆!”一声尖利的呵斥打断了他。说话的是高世安的心腹,御史中丞李庸,他跨出一步,指着赵泓的鼻子,“赵泓!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咆哮金殿,污蔑重臣?你这是藐视君上!陛下,赵泓如此狂悖,可见其通敌之心昭然若揭,请陛下立诛此獠!”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又是一片整齐划一的请诛之声,如同冰冷的铁幕,将赵泓彻底孤立在风暴的中心。他环顾四周,昔日同僚纷纷低头侧目,或冷漠,或畏惧,或幸灾乐祸。只有站在角落里的翰林学士承旨、年逾古稀的老臣张知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无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悄然隐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赵泓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冰窟。他看到了那些躲闪的目光,听到了那声被淹没的叹息。他明白了,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诬告,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绞杀!高世安,这个老贼,为了扳倒他,为了继续把持朝政,竟不惜以国本为赌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直刺向御座之上的帝王。那眼神里,有被污蔑的冤屈,有对背叛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陛下!您看到了吗?您真的相信吗?!
宋理宗赵昀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目光慌乱地扫过御案上那份沉甸甸的“罪证”,又扫过下面黑压压一片躬身请命的高党官员。那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重重压在他的心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忌惮赵泓的刚直,忌惮他在军中日渐高涨的威望,但此刻,他更忌惮眼前这汹涌的“民意”,更忌惮高世安那深不可测的势力,以及那势力背后可能掀起的、足以将他这个皇帝也一并吞噬的滔天巨浪。“谋逆”、“结党”……这些字眼一旦被高世安利用,扣在自己头上……赵昀不敢再想下去。
他素来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这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被无限放大。一边是刚立大功、性情刚烈、却可能尾大不掉的忠直之臣;另一边是盘踞朝堂多年、党羽遍布、此刻正群情汹汹逼宫的老牌权臣及其庞大的利益集团。无论倾向哪一边,似乎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不测。
就在他心神剧烈摇摆,几乎要被两股力量撕扯得崩溃之时,侍立在他身侧、一个眉眼低垂、面容白净的贴身内侍,不动声色地微微倾身,用只有赵昀能听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和暗示的细语,轻声道:“陛下息怒,龙体为重。眼下群情激奋,若强压,恐生肘腋之患。不如……寻个稳妥的法子,两边都暂且按下,待水落石出再行定夺?既全了体面,也堵了悠悠之口……”
这细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一道迷途中的微光,瞬间击中了赵昀心中最渴望的“稳妥”。他疲惫不堪的神经猛地抓住这根稻草——折中!对,折中!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先稳住!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混乱的思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沉重的窒息感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病态的、对暂时平静的渴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又透着深深的无力。一直紧抠着龙鳞的手指终于松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抬了起来。
“肃——静——!”
一声嘶哑、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的喝令,如同闷雷滚过大殿。
瞬间,所有喧嚣戛然而止。高世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色迅速隐去,重新换上恭敬垂首的姿态。李庸等一众高党官员立刻噤声,躬身肃立。赵泓挺直的脊背微微晃动了一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御座。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大庆殿,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等待着一把无形的铡刀落下。
宋理宗赵昀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丝犹豫的尾音,却又强行裹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坚硬外壳:
“赵卿所奏,兵部侍郎王焕贪墨军资、贻误军机一事……”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高世安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事关军国重器,不可轻忽。着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同核查。务求……证据确凿,不得……枉纵!”
这第一道旨意落下,高世安垂下的眼皮微微一动,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核查王焕?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三法司?哼,早已是他高家的后花园。
紧接着,赵昀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心力:“至于……至于御史所呈,枢密副使赵泓……私通金虏信件……”他再次停顿,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赵泓投来的视线,仿佛那目光带着灼人的火焰,“……事关……朝廷体统,社稷安危,尤须……慎之又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借此压下胸口的烦恶,才继续道:“此案……交由皇城司提举亲领,专案彻查!务必查明信件真伪、传递链条,及所涉……人等!”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也锐利起来,直指那信件中提到的关键人物——臻多宝。这才是他此刻真正想抓住的“稳妥”的线头,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一个可以暂时平息众怒的替罪羊。
说完彻查的部分,赵昀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强行作出的、终结一切的决断:
“在此期间,为示公允,着枢密副使赵泓,暂停所领一切职事,即刻归府,无旨不得擅离!皇城司遣人看守府邸……”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那个虚伪却冠冕堂皇的字眼,“……名曰‘护卫’,实为监禁!待案情查明,再行处置!”
“钦此!”
“护卫”二字,如同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赵泓最后的防线。那虚伪的、粉饰太平的措辞,比任何赤裸裸的“监禁”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羞辱。他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一股腥甜的热流直冲喉头,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了下去。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因愤怒而赤红的双眼,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死灰般的绝望。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山呼“陛下圣明”的高党官员,越过那些躲闪的同僚,死死钉在御座之上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上。
“陛下……圣明!”高世安第一个深深拜伏下去,声音洪亮,充满了“忠君体国”的恭顺。然而,在他低垂下去的脸庞上,那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前那一瞬间的得意。成了!第一步,成了!拔掉这根碍眼的钉子,囚于府中,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身后的党羽们立刻齐声附和,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再次响彻大殿,带着胜利者的喧嚣。
在这片刺耳的颂圣声中,赵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他宁折不弯的腰。他的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偶,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双拳在宽大的袍袖内死死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皮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留下几点微不可见的暗红印记。
“臣……”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赵泓……领旨!”
“谢恩”二字,终究是说不出口。这一拜,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崩塌的山岳,压得他脊骨欲裂,尊严尽碎。
御座之上,宋理宗赵昀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肩膀都垮塌下来,显得更加佝偻疲惫。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连看一眼殿中景象的力气都已耗尽。他避开了赵泓那最后投来的、蕴含着无尽悲愤与绝望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刺得他心头一悸,只能仓促地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虚无的殿顶藻井,仿佛那里才是安全的港湾。
“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刺目的、盛夏午后的炽烈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猛然泼洒进阴森的大殿,在地面上拉出无数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朝臣们如同退潮般,低语着、议论着,鱼贯而出。高世安被簇拥在中心,如同得胜归来的元帅,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掌控一切的微笑,与身边心腹低声交谈着什么。李庸等人紧随其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松。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散在空气中,充满了对“国贼”落网的快意和对高枢密“拨乱反正”的赞美。
赵泓,这位片刻前还统领帝国最高军事机构的枢密副使,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剥离出来,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那片刺眼的光斑边缘。他身边两步之外,两名身着玄色皇城司军官服色的彪形大汉,如同两尊冰冷的铁塔,面无表情地侍立着。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眼神却锐利如鹰,牢牢锁定着赵泓的一举一动。
他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屈辱和绝望都强行压下去。他迈开脚步,走向那扇洞开的、充满光明的殿门。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击在空旷的墓穴石板上。那些尚未散尽的朝臣们,目光复杂地投向他——有冷漠的打量,有隐秘的同情,有幸灾乐祸的窥视,也有兔死狐悲的惊惧。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缠绕着他,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当他终于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彻底置身于殿外那一片白晃晃的、毫无遮拦的烈日之下时,一股灼热的气浪瞬间将他包裹。七月的骄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金针,无情地扎在他的脸上、颈上、手上,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然而,这足以熔金化铁的酷热,却丝毫无法穿透他体内那层厚厚的、由冤屈、愤怒和彻骨悲凉凝结而成的坚冰。
冷!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寒意比北地最酷烈的风雪更甚,比金人最锋利的弯刀更利,蛮横地穿透了滚烫的皮肤,穿透了沸腾的血液,直抵心核深处,将他四肢百骸的每一寸都瞬间冻结!
阳光依旧泼洒着,刺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殿的琉璃瓦反射着炫目的光晕。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感到那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琉璃瓦,正化作无数柄冰冷刺骨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射来,将他钉死在这片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广场之上。
原来这煌煌天日之下,最冷的刀,从来都藏在那一卷卷看似温暖、象征无上恩荣的明黄绸缎之中。
原来这森严宫阙之内,最深的寒,竟来自那御座之上,他曾誓死效忠的君王的——沉默与权衡。
两名皇城司军官如同押解重犯般,一左一右,紧紧贴了上来,将他夹在中间。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沉重而单调。
“赵大人,请。”左侧的军官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毫无温度。
赵泓没有回应,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身后那座巍峨森严、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庆殿。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汉白玉广场上,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兽,正缓缓合拢它冰冷的口器。
他收回目光,望向宫门的方向,那里是通往他府邸——那座即将成为他华丽囚笼的道路。道路两旁,禁军侍卫持戟肃立,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目光空洞地直视前方,对这位失势的枢密副使视若无睹。
阳光依旧毒辣,泼洒在冰冷的宫墙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赵泓挺直了背脊,迎着那白晃晃的光,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囚笼。每一步落下,都在这寂静的宫道上发出清晰的回声,如同敲响命运的丧钟。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深藏于骨髓之中、连烈日也无法融化的——万载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