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云漠县和黑水城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陈野要进京面圣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西境。
百姓们是既骄傲又担忧。骄傲的是,他们这位“痞官”大人,竟然能得皇帝亲自召见,这是西境多少年未有过的荣光!担忧的是,京城那地方,据说规矩大如天,贵人遍地走,大人那性子,去了会不会吃亏?会不会被那些大官欺负?
破庙前,闻讯赶来的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大人,去了京城可不敢再像在咱这儿一样随便了,见着大官要磕头啊!”
“是啊大人,少说话,多磕头,准没错!”
“听说京城东西贵得很,大人多带点盘缠!”
“带上几罐咱们的‘漠北红’!让皇帝老爷也尝尝咱西境的味儿!”
陈野被吵得脑仁疼,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站在台阶上,挥挥手,压下嘈杂的声音,扯着嗓子喊道:“行了行了!都别嚷嚷了!老子是去面圣,又不是去赴死!看把你们一个个急的!”
他拍了拍胸脯,一脸混不吝:“放心吧!老子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收!京城那些大官咋了?还不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能吃了我不成?你们在家给老子把红薯种好,把家看好,等老子回来,给你们带京城的稀罕物!”
安抚完百姓,陈野回到指挥所,开始安排他走后的各项事宜。政务上,以刘明远为主,黑皮、老王头协助,处理日常事务;军务上,赵虎总负责,座山雕和夜枭(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和“辣椒粉适应性训练”,已初步取得信任)辅佐,确保两县安全;生产和贸易,则由苏芽全权把控,继续扩大红薯种植和特产外销。
“老子这一去,短则一月,长则数月。”陈野看着眼前的核心班底,语气难得严肃,“家,就交给你们了。稳住局面,按咱们定好的路子走。遇到难处,多商量,拿不准的,派人快马送信到京城驿馆。”
“大人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绝不让后方有失!”刘明远代表众人郑重承诺。
赵虎更是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大人,谁要是敢趁您不在闹幺蛾子,俺老赵第一个剁了他!”
安排妥当,陈野只带了十名精干的守备队员作为随从,又精心挑选了几大筐品相最好的红薯(有鲜薯,也有苏芽特意晾晒的薯干),几十罐“精装版漠北红”辣酱,以及几张用新法处理、格外柔软厚实的羊毛毯,作为进京的“土仪”。
出发这天,两县百姓自发聚集在道路两旁,绵延数里,箪食壶浆,夹道相送。场面之热烈,让那位从京城来的、见多识广的宣旨太监都暗暗咋舌。
“陈县丞,看来你在西境,很得民心啊。”太监骑着马,与陈野并行,似笑非笑地说道。他姓孙,面白无须,眼神活络。
陈野嘿嘿一笑,顺手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摸出一小罐“漠北红”,塞到孙太监手里:“孙公公一路辛苦,一点咱们西境的土产,不成敬意,路上佐餐,开开胃。”
孙太监入手一沉,看着那粗糙却别致的陶罐,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霸道香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真诚了几分:“陈县丞太客气了。咱家早听说西境有‘功勋辣酱’,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一路无话。陈野这支小小的队伍,带着漠北的风沙与彪悍气息,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帝都迤逦而行。越是往东,景色愈发不同。荒凉的戈壁沙丘逐渐被农田村舍取代,道路也变得宽阔平整起来。等远远看到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大地上的宏伟城池时,连同陈野在内,所有来自西境的汉子,都被深深震撼了。
高达十余丈的灰色城墙巍峨耸立,仿佛直插入云,墙砖上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宽阔的护城河如同玉带环绕,河面上舟船往来。巨大的城门洞开,进出的人流车马络绎不绝,喧嚣鼎沸之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那是一种与西境死寂、苍凉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烟火气与压迫感的繁华。
“咕咚。”陈野身边一个年轻队员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低声惊叹:“俺的娘诶……这城……也太大了吧!”
陈野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笑骂了一句:“瞧你们那点出息!城大怎么了?城里的官再大,不也得吃饭拉屎?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丢了咱西境的脸!”
话虽如此,当他骑着马,跟着孙太监的队伍,穿过那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门洞,真正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还是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恍惚感。
笔直宽阔的青石板街道,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卖什么的都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南北干货、各色小吃……空气中混杂着香料、食物、脂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污水气味。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各异,有宽袍大袖的文人,有短衣打扮的力夫,有乘坐华丽马车的贵人,也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石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
陈野和他手下那些队员,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右转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们那一身带着风尘的旧皮袄、略显粗野的气质,在这遍地锦绣的京城里,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头儿,你看那楼,咋那么高?”
“嘿!那姑娘穿的裙子,真好看……”
“那是什么吃食?闻着真香!”
队员们忍不住低声议论,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连陈野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那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糖人,可比西境只有甜味儿的麦芽糖稀精致多了。
孙太监看着他们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脸上却依旧带着笑:“陈县丞,京城之地,首重规矩。一会儿到了驿馆,好生歇息,沐浴更衣,切莫随意走动,冲撞了贵人。”
陈野收回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孙公公放心,咱是老实人,最守规矩。”
心里却暗自腹诽:规矩?老子在西境,老子就是规矩!
他们被安置在皇城外不远的一处官方驿馆。驿馆条件不算差,干净整洁,但对于住惯了广阔天地的西境汉子来说,总觉得有些憋闷。尤其是那些进进出出、同样等候召见的其他地方官员,看到陈野这一行“土里土气”、还带着一股子辛辣气息(辣酱味)的西境来客,大多投来审视和疏离的目光,没什么人主动上前搭话。
陈野也乐得清静,关起门来,让手下队员轮流值守,其余人休息,自己则琢磨着面圣时该说点啥。
第二天,陈野正准备让手下人去打听一下京城有什么特色吃食,驿馆外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驿丞连滚爬爬地跑进来,脸色发白:“陈……陈大人,不好了!您……您的人,跟……跟永嘉侯府的人打起来了!”
陈野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原来,他手下一个叫王栓子的队员,奉命去街口买点新鲜吃食回来给大家尝鲜。回来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衣着华丽、趾高气扬的小厮。那小厮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被王栓子一撞,锦盒掉在地上,里面一对晶莹的玉镯摔了个粉碎。
那小厮顿时就炸了,指着王栓子的鼻子破口大骂,说那玉镯是给他家侯爷新纳的如夫人买的,价值百金,要王栓子赔。王栓子是个憨直性子,觉得自己是不小心,愿意赔钱,但身上没带那么多。那小厮却不依不饶,叫来了几个侯府护卫,就要动手拿人。另外几个在附近等候的西境队员见状,哪能看着自己兄弟吃亏,立刻冲了上去,双方就在驿馆门口推搡起来。西境汉子悍勇,侯府护卫人多,一时间拳来脚往,场面混乱。
陈野赶到门口时,只见王栓子额头破了,流着血,却依旧梗着脖子瞪着对方。另外几个队员也都挂了彩,但气势不输,和七八个穿着侯府服饰的护卫对峙着。地上,是那摊碎玉。周围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侯府护卫后面,阴着脸,呵斥道:“哪里来的边陲野人,敢在京城撒野?打碎御赐玉镯,还敢动手殴打侯府下人?反了天了!给我统统拿下,送官究办!”
“御赐的?”陈野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麻烦大了。这玩意儿沾上“御赐”二字,性质就变了。
他分开众人,走到前面,先瞪了王栓子几人一眼:“怎么回事?让你们买点吃的,怎么还跟人动起手了?皮痒了是吧?”
王栓子委屈地指着额头:“大人,俺是不小心撞了他,俺认赔!可他们不依不饶,还要锁俺!”
那管家见陈野气度不凡(虽然穿着普通),皱了皱眉:“你是何人?”
陈野拱了拱手,不卑不亢:“下官西境云漠县丞陈野,奉旨进京面圣。手下人粗鄙,冲撞了贵府,是在下管教不严。”他话锋一转,“不过,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这兄弟撞人在先,该赔。但阁下张口便是‘御赐之物’,不知可有凭证?若是御赐之物,为何由一小厮手持,流落市井?若真是御赐之物受损,恐怕……贵府也难逃保管不善之责吧?”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承认了己方过错,又点出了对方的疑点。那管家脸色微变,他当然拿不出那是“御赐之物”的证据,不过是吓唬人的说辞。那玉镯虽珍贵,却并非御赐,只是侯爷买来讨好新欢的。
就在管家骑虎难下之时,一个略带嚣张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堵在驿馆门口,成何体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绸衫、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在一群豪奴的簇拥下,踱步而来。那公子面色有些虚浮,眼神倨傲,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管家如同见了救星,连忙上前,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那年轻公子听完,斜眼打量了一下陈野和他身后那些带着伤、却眼神凶狠的西境汉子,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西境来的土鳖官儿。怎么,在你们那穷乡僻壤横惯了,到了京城,也想耍横?”
他用扇子指了指地上的碎玉:“这玉镯,本公子花一百五十两买的。赔钱,然后让你这手下自断一臂,给本公子的下人磕头赔罪,这事就算了了。否则……”他冷笑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王栓子等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就要发作,被陈野用眼神死死按住。
陈野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冷:“这位公子,好大的口气。一百五十两?断臂?磕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京城是你家开的呢。”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玉,在手里掂了掂,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忽然咧嘴一笑:“公子,您怕不是让人给坑了吧?”
那公子一愣:“你什么意思?”
“这玉,”陈野把碎玉亮给周围看热闹的人,“色泽浮夸,内含絮状杂质,触手温吞,并无良玉之沁凉。且……”他又闻了闻,“隐隐有股……石蜡味儿?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用劣质岫玉,甚至是石头,经过浸泡、填充、打磨做出来的‘高仿货’,行话叫‘吃药’,专门坑您这种……嗯,眼光独特的贵人。成本嘛,不会超过五两银子。”
他前世在大排档,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也听人吹牛聊起过古玩玉器的造假手段,此刻结合这玉的表现,大胆推测,竟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哗——!”
周围一片哗然!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纷纷议论起来。
“真的假的?永嘉侯府的小侯爷让人坑了?”
“我看像!这陈县丞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五两银子?哈哈哈,笑死人了!”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公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抢过陈野手中的碎玉,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他虽不学无术,但对这些玩乐之物却有些了解,被陈野一点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张贵!”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捧盒子的小厮,“这玉镯你从哪买的?!”
那小厮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侯爷饶命!饶命啊!是……是小的贪便宜,从……从城南鬼市买的,只花了十两银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真相大白!
小侯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几个耳光!他本想替下人出头,抖抖威风,没想到反而暴露自己被人用假货糊弄的糗事,这脸可丢大了!
陈野适时地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地上,对着面红耳赤的小侯爷拱了拱手:“小侯爷,既然是误会,这十两银子,算是我这兄弟赔您的损失。至于磕头断臂……我看就免了吧?毕竟,您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满京城都知道您……嗯,慧眼识‘珠’吧?”
他这话,带着浓浓的戏谑,如同软刀子扎心。
小侯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野“你……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那些压抑不住的窃笑声,更像是一把把盐撒在他的伤口上。
“我们走!”他最终狠狠一跺脚,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豪奴,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快步离去,连那锭银子都没脸去捡。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陈野撇撇嘴,对身边目瞪口呆的队员们说道:“看见没?京城这地方,水浑着呢!光靠横不行,得靠脑子!以后都给我机灵点!”
他弯腰捡起那锭银子,塞回怀里,又对王栓子等人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去包扎一下!妈的,初来乍到就见血,真不吉利!”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陈野用他的“专业知识”和痞赖手段轻松化解。消息很快在驿馆和部分官员中小范围传开,人们对这个来自西境的“痞官”有了新的认识——这家伙,不仅蛮横,嘴皮子还利索,眼力也毒,不是个好惹的主。
而陈野,经此一事,对京城之行,更多了几分警惕,也多了几分……玩味。
“看来,这京城,比西境好玩多了。”他望着窗外繁华依旧的街景,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