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和几个老人很快备齐了神婆要的东西。三斤新糯米用红布包着,散发出淡淡的谷香;一叠黄表纸崭新挺括;关于那个“外乡人”的线索,三叔公绞尽脑汁,也只回忆起一个模糊的称呼——“好像是姓柳……听老辈人提过一嘴,说是从南边来的,像个读书人。”
姓柳,南边,读书人。这信息渺茫得像大海捞针。
神婆没说什么,让我脱掉那身诡异的大红嫁衣,换上了自己的普通衣服。虽然脱下了嫁衣,但胸口那乌青手印的阴冷感却挥之不去,甚至觉得那印记在衣服底下微微发烫,像一块烙铁。
仪式就在堂叔家的堂屋进行。门窗紧闭,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苗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神婆让我盘腿坐在屋子正中的草席上,面前放着一碗清水,水里沉着一枚生锈的铜钱。那包糯米被撒在我周围,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圈,算是简易的结界。黄表纸放在一旁。
神婆自己则坐在我对面,点燃三炷线香,插在香炉里。青烟笔直上升,然后在屋顶盘绕不散,让屋里的空气更加滞重。她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混,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调子古老而诡异,像是一种直接与幽冥沟通的语言。
我按照吩咐,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昨晚坟地的感觉,回想那只从袖口伸出的苍白的手,回想胸口被扼住的窒息感。恐惧再次袭来,但我必须集中精神。
神婆的念咒声越来越急,我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下降,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渗透骨髓的阴寒。煤油灯的灯苗开始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我眼皮底下的黑暗开始翻滚,隐隐约约,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昏暗的房间,那个穿着旧式衣衫(看不清是不是红衣)的模糊女子身影,她站在凳子上,房梁上垂下的红色绳套晃动着……
就在这时,我面前碗里的清水,毫无征兆地荡起了一圈涟漪。那枚沉底的铜钱,轻轻磕碰了一下碗壁,发出“叮”一声微响。
神婆的念咒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抓起一张黄表纸,用指甲划破自己的中指,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用血在黄表纸上快速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画完后,她将黄表纸凑到灯焰上点燃。
纸燃烧得很快,火焰是诡异的幽绿色。神婆将燃烧的纸丢进我面前的水碗里。
“滋——”一声轻响,火焰遇水即灭,一股带着腥味的白烟冒起。
“秀娥……”神婆的声音变得空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踩塌你房顶的后生在此,你有什么冤,有什么债,说出来……”
屋里的阴寒之气瞬间暴涨!我浑身汗毛倒竖,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在了我的背后,冰冷刺骨。碗里的水开始剧烈晃动,铜钱在碗底疯狂打转,发出密集的“叮叮”声。
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无尽怨毒的女声,断断续续地,直接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不经过耳朵:
“……柳……郎……负我……”
“……聘礼……红绳……皆是假……”
“……等……等不来……梁上……冷……”
声音破碎,夹杂着呜咽和难以言说的恨意。每一句都像冰锥,扎进我的意识。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当年的绝望,被欺骗,被抛弃,最终选择用一根红绳结束年轻的生命的巨大痛苦和不甘。
但同时,一股更强大的、纯粹的恶意也顺着这联系汹涌而来,像黑色的潮水,要将我吞噬。胸口的手印剧痛起来,仿佛那只鬼手正在用力收紧,要挖出我的心脏!
“问……他……”那女声陡然尖利起来,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柳郎……在哪?!说!不然……你替……他……死!”
我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这怨念撕扯出去了,呼吸极度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神婆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她双手结印,厉声喝道:“尘归尘,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莫缠生人!”
她抓起一把糯米,猛地撒向我和我周围的水碗。
“噗——”像是冷水滴进热油锅,空气中响起一阵细微的爆裂声。贴在我背后的冰冷感骤然消失,碗里的水也停止了晃动,铜钱沉底,一动不动。
那萦绕在脑中的怨毒女声也消失了。
屋里死寂。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声。
煤油灯的灯苗恢复了正常的跳动,但比之前黯淡了许多。
神婆瘫坐在地,仿佛虚脱了一般,半晌才喘着气说:“问……问到了一点点。她怨气太深,执念全在那个姓柳的负心人身上。找不到根子,化解不了……”
她看向我,眼神疲惫而严峻:“她暂时被糯米惊退了,但印记还在,她认准了你。下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我看着水碗里那枚静止的铜钱,和水中尚未散尽的、带着血符灰烬的浑浊,心沉到了谷底。秀娥破碎的怨语还在耳边回荡。
柳郎……在哪?
这个问题,不仅秀娥想知道,现在也成了我能否活下去的关键。可民国至今,近百年的光阴,人海茫茫,一个只知道姓氏和模糊来历的人,该如何去找?
而秀娥的鬼魂,还会给我多少时间?
屋外,天色依旧阴沉,仿佛永夜将至。我胸口的乌青,在衣物的遮掩下,隐隐搏动,像一颗恶毒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