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检测平台很快就在实验帐篷里搭建完成。
银色的金属箱子一个个打开,露出里面精密的玻璃器皿、小巧的离心机和一台显微分析仪。这些在731营地堪称“未来科技”的设备,让陈教授和刘主任的眼睛都看直了。
秦刚脱下笨重的防护服,露出一身浆洗得笔挺的白大褂。他看都没看许念他们辛苦搭建的“土法装置”,直接走到崭新的实验台前,戴上医用手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开始吧。样本给我。”
一名随行的专家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纸包里的结晶体转移到培养皿中,然后放上分析仪的载台。
帐篷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台嗡嗡作响的仪器上。高德明紧张地搓着手,悄悄凑到周牧远身边,压低声音:“老周,你说许医生……靠谱不?这老头看着可不好糊弄。”
周牧远没说话,目光始终落在许念身上。许念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秦刚身后,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紧张。这份镇定,让周牧远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
分析仪的指示灯闪烁着,几分钟后,一张数据图谱被打印了出来。
秦刚一把抓过图谱,凑到灯下,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
他先是粗略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哼,杂质太多,生物碱种类超过五种,这也能叫提取?”他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拿着图谱的手却没有放下。
他又仔细看了下去,目光在图谱上一个特定的峰值上停住了。他的身体前倾,放大镜几乎要贴到纸上。
“嗯?乌头碱A的纯度……竟然超过了百分之四十?”秦刚发出一声轻微的惊讶,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身后的几名专家也凑了过来,看到图谱上的数据,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在没有任何精密仪器的情况下,只用蒸馏和吸附的物理方法,能把乌头碱提到这个纯度……这怎么可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专家喃喃自语。
秦刚放下图谱,又拿起许念手写的那份实验记录。
记录的字迹清秀有力,逻辑清晰得可怕。从草木灰的碱性浓度估算,到利用不同沸点进行分段冷却的温度控制,再到木炭吸附的次数和时间……每一步都记录得详详细细,甚至还标注了失败次数和原因分析。
这根本不是什么“急中生智”,这是一套完整、严谨,甚至可以说超前的分离萃取方案。
秦刚看得越久,脸色就越凝重。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从一开始的审视和怀疑,慢慢变成了专业领域的震惊和亢奋。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高德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是要发飙了。
秦刚却没看别人,而是死死盯着许念,眼睛里放着光:“这么危险的实验,万一碱液浓度控制不好,发生皂化反应怎么办?分段冷却的温差没掌握好,关键成分提前析出怎么办?你这是在悬崖上走钢丝!”
他嘴上骂着,语气里却全是行家对行家的那种质问和探讨。
许念平静地回答:“所以我用了多次少量添加的方式来控制碱液浓度,并且在冷却管外层加了盐水,利用盐水冰点更低的原理来维持低温段的稳定性。”
秦刚一下子噎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能想到的所有风险点都考虑到了,并且还用了他都觉得拍案叫绝的“土办法”去解决了。
帐篷里一片寂静。
秦刚拿着那份实验记录,手都有些发抖。他再次看向许念,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骗子,也不是看一个后生晚辈,而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块足以震惊整个学术界的绝世瑰宝。
“你……”秦刚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看书,自己琢磨的。”许念回答得坦然。
“放屁!”秦刚又骂了一句,但这次谁都听得出他没什么火气,“看哪本书能教你这个?把书名说出来,我明天就把它烧了!省得它再教出你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高德明在旁边听得直想乐,这老头,夸人都这么别扭。
许念没接话。
秦刚也不再追问,他把实验记录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看向那台分析仪,大手一挥:“所有样本,重新分析!稳定剂、病毒原液,还有你提纯出来的这个半成品,所有数据,我都要!”
他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打假”的,一头扎进了工作状态,指挥着带来的专家团队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你,把离心机转速调到最高!”
“你,准备气相色谱分析!”
“还有你,那个谁……”他指了一圈,最后指向一脸茫然的许念,“你,过来给我当助手!”
许念愣了一下。
“愣着干什么!”秦刚瞪眼,“我那个‘关门弟子’不来帮忙,难道让周营长拄着拐杖来吗?”
“关门弟子”四个字,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之前那个在飞机上暴跳如雷、嚷嚷着“没有这个徒弟”的人不是他一样。
周围的人都憋着笑,不敢笑出声。
周牧远靠在帐篷的柱子上,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许念心里有些好笑,但还是走了过去,熟练地戴上手套。
“秦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她顺势改了口。
“嗯。”秦刚满意地点点头,这声“老师”让他很是受用。他指着一排试管:“先把稳定剂的样本进行稀释,用乙醇,浓度从百分之十开始,每次递增百分之五,我要看它在不同酒精浓度下的结构变化。”
接下来的时间,帐篷彻底变成了秦刚的个人秀场。
他一边操作着精密的仪器,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给许念上课,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看,这个结构链非常脆弱,一旦遇到极性溶剂,分子键就开始断裂……德国人这个思路,真是又天才又愚蠢!”
“乌头碱的神经毒性太强,必须找到一种物质来中和它的副作用,同时又不影响它对解旋酶的抑制……有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转向许念,眼神亮得吓人:“徒弟,你说,如果我们用甘草里面的甘草酸,去包裹乌头碱分子,会怎么样?”
许念的脑子飞速转动:“甘草酸有类固醇激素的作用,可以降低毒副作用,而且它的分子结构有亲水和疏水两端,理论上可以形成包裹结构,起到缓释和靶向作用!”
“没错!”秦刚激动地一拍许念的肩膀,“英雄所见略同!快,去拿甘草提取液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的陈教授和其他专家已经完全插不上话了。他们看着这两个人,一个七老八十,一个二十出头,却像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一样,思路总能碰撞到一起。
陈教授苦笑着摇摇头,对旁边的刘主任说:“老刘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跟他们一比,我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刘主任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我感觉自己像个没上过学堂的伙夫,闯进了翰林院。”
夜深了,实验还在继续。
周牧远让高德明把秦刚带来的专家们都安排去休息了,帐篷里只剩下秦刚和许念两个“疯子”还在奋战。
周牧远没有离开,他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时不时地给两人递上一杯热糖水。
“成了!”
凌晨三点,秦刚举着一根试管,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欢呼。
试管里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澄清的淡琥珀色。
“我们成功了!”秦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用甘草酸中和了乌头碱的毒性,又利用乙醇在安全浓度下有限度地破坏了稳定剂的结构……这是一种全新的思路!一种全新的解毒剂!”
他把试管递给许念,郑重其事地说:“给它取个名字吧,徒弟。这是你的发现,也是你的功劳。”
许念看着那管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液体,想了想,说:“就叫‘启明’吧。启明星,天亮前最亮的那颗星。”
“启明……启明……”秦刚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用力点头,“好!好名字!就叫启明!驱散黑暗,迎来光明!”
他转过身,看着一直守在旁边的周牧远,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周营长,谢谢你。”秦刚伸出手,“谢谢你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好徒弟。”
周牧远伸手握住他,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许念。
“秦老客气了。”他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