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红旗公社的山路,比许念想象的还要难走。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陡峭的山坡上被人踩出来的土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周牧远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砍刀,不时劈掉挡路的荆棘和树枝。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总能在最险要的地方,为后面的人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许念跟在他身后,几次脚下打滑,都被他头也不回地伸出手,准确地拉了一把。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握住的时候,总能传来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队伍里的气氛有些微妙。高枫和两个学员叽叽喳喳,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不时向许念请教路边的植物。而老马则全程沉默,板着一张脸,跟在队伍最后面,与前面的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着许念和学员们讨论着哪种草能清热,哪种藤能利水,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游山玩水,一点都不像个正经的医疗队。
走了近三个小时,一座掩映在山坳里的村庄终于出现在眼前。这就是红旗公社。
村支书带着几个村民早早地等在村口,看到队伍,立刻迎了上来。
“周营长!许大夫!你们可来了!快,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热水也烧着呢!”
村里的条件比想象中更差。土坯房歪歪斜斜,村道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家禽粪便和腐烂草木混合的味道。虽然村民们已经尽力打扫过,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卫生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这里,就是许念的“战场”。
“大家辛苦了。”许念放下行囊,没有休息,立刻开始布置任务,“高枫,你和李卫国一组,带上取样瓶,把村里所有水源,包括井水、山泉、溪流,全部取样,做好标记。特别是昨天村民提到的那个源头。”
“是!”
“张小梅,你跟我一组,我们负责入户调查,绘制一份疫情分布图。”许念转向老马,态度很客气,“马师傅,您的经验最丰富,能不能麻烦您,负责给所有痊愈和未发病的村民做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重点关注一下老人和孩子的身体状况。”
这个安排很巧妙。既发挥了老马的专长,又让他有事可做,避免了他站在一旁挑刺。老马愣了一下,他本以为许念会把他晾在一边,没想到会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他审视地看了许念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接下了任务。
周牧远则没等许念开口,就主动对村支书说:“支书,麻烦你召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配合我们的工作。另外,把村里的情况,详细跟我们说说。”他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与村民沟通和维持秩序的工作,让许念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专业领域。
工作立刻展开。村子不大,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未知病毒的培养皿。
高枫和李卫国在各个水源地忙碌,很快,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了回来。他们在村子上游的一处山涧里,发现了几只死掉的野鸡,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另一边,许念和张小梅的入户调查也不轻松。村民们虽然热情,但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对病症的描述也五花八门。
“就是肚子疼,疼得像有只猫在里头抓。”
“拉肚子,拉出来的东西跟刷锅水一样,还臭。”
“浑身没劲,骨头缝里都冒冷气。”
许念一边记录,一边耐心地引导他们回忆发病前的饮食和活动轨迹。她的专业和耐心,很快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
老马那边,工作进行得最“正规”。他拿出听诊器、血压计,一丝不苟地给每个村民做检查。他的手法很熟练,态度也很严肃,村民们在他面前都有些拘谨。检查完一个昨天才退烧的孩子,他皱起了眉头,对旁边的孩子母亲说:“这孩子虽然烧退了,但心音还是有点弱,身体亏得厉害。你们那些草根汤,只能去邪火,固不了本。回去得好好养着,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吃。”
这话听着是关心,但字里行间,还是透着对“土方子”的不信任。
许念听见了,但没反驳。她走到一口水井旁,这口井是村里大部分人的主要饮用水源。她俯下身,凑近井口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并没有明显的异味。她又观察了一下水井周围的环境,地面还算干净,没有明显的污染源。
“许大夫,你在闻什么?”跟在后面的张小梅好奇地问。
“我在找线索。”许念直起身,“有时候,鼻子比眼睛更管用。被污染的水源,会有它特殊的味道。”
不远处,正在给一个老人量血压的老马听到了,忍不住又开了口:“闻味道就能查出病因?小许大夫,你这看病的方法,我真是闻所未闻。我们当医生的,讲究的是望闻问切,你这直接跳到‘闻’,还是闻水,未免也太……儿戏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教训晚辈的意味。
许念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马师傅,您别急。等高枫的样本化验结果出来,您就知道我闻的到底是不是儿戏了。”
她转身,带着张小梅继续走向下一户人家。那份从容和自信,让老马准备好的一肚子“专业理论”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
午后,阳光正烈。忙碌了一上午的众人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短暂休息。周牧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个烤熟的地瓜,分给大家。许念正拿着本子整理上午的调查数据,忽然,一个地瓜递到了她面前。
她抬头,是周牧远。他脸上沾了点灰,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很亮。
“吃点东西。”
“谢谢。”许念接过来,地瓜还很烫手。她看到周牧远自己的水壶已经空了,便把自己腰间那个装满糖水的水壶解下来,递给他。
“你喝吧,我还不渴。”
周牧远也没客气,接过去就灌了一大口。他喝得急,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点水渍。许念看着,鬼使神差地,很想伸手帮他擦掉。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的脸先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啃地瓜。
周牧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顿,也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耳朵又悄悄地红了。
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高枫拿着一张刚绘制好的草图,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打破了这暧昧的气氛。
“许大夫!你看!我们把所有的水源和发病户都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了!”
许念接过图纸,仔细看了起来。图上,代表发病户的红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村子的下游区域。而村子上游,几乎没有红点。
“主要污染源,肯定在上游。”许念做出判断。
“没错!”高枫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我和李卫国顺着山涧往上找,发现大部分村民都是从这条主溪流里取水。但是,在主溪流旁边,还有一条很小的支流,水是从山里一个更深的山坳里流出来的。我们发现死野鸡的地方,就在那条支流附近!”
“那个山坳,村民们有去过吗?”许念问。
“问了,都说没有。”村支书在一旁插话,脸色有些为难,“那个地方……有点邪门,是我们村的禁地。”
“禁地?”周牧远皱起了眉。
村支书叹了口气:“那里是我们祖辈的坟地,老人们都说,不能去打扰老祖宗的安宁,不然会降下灾祸。平时,连小孩都不准靠近那里的。”
许念和周牧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信息: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个所谓的“禁地”里。
科学的调查,撞上了根深蒂固的迷信。这比对付病毒,要棘手得多。
老马在旁边听着,脸上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他走到许念身边,低声说:“小许大夫,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带着人硬闯人家的祖坟吧?我说了,治病救人,不能光靠你那些瓶瓶罐罐,人心,才是最难治的。”
这一次,他的话里,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过来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