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傅的修笔摊在根架旁支起来的第三天,晨雾还没散,巷口就传来铜铃的轻响。陈砚踩着露水走过去时,看见周师傅正蹲在修笔箱前,手里捏着支笔杆开裂的狼毫,指尖缠着细麻线,正一圈圈往裂缝上绕。
“周师傅,这么早就忙上了?”陈砚把刚蒸好的米糕放在石桌上,蒸腾的热气在晨雾里散成白茫茫的一片。
“老主顾的笔,急着用。”周师傅头也不抬,麻线在他指间翻飞,像条灵活的小蛇,“你看这裂缝,是当年用浆糊补过的,现在得用鱼鳔胶,才能撑得更久。”他指了指修笔箱底层的个小陶罐,“这胶是我前儿熬的,用的是河沟里的鲫鱼鳔,比化学胶有韧劲。”
陈砚凑近看,陶罐里的胶呈琥珀色,透着点淡淡的鱼腥味,和根架上的松木清香混在一起,竟有种特别的踏实感。“这手艺现在少见了。”
“快失传喽。”周师傅笑了笑,把缠好麻线的笔杆放在青石板上,“年轻时跟师父学修笔,光练缠线就练了三个月,师父说‘笔杆是骨,麻线是筋,缠不紧就立不住’。”他从修笔箱里翻出个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笔杆残件——有裂成两半的竹杆,有虫蛀过的木杆,还有半截刻着字的象牙杆。
“这些是修不好的,留着做念想。”周师傅拿起那半截象牙杆,阳光透过雾霭照在上面,显出细密的牙纹,“这是当年文兴巷学堂的先生用的,笔杆上刻着‘劝学’二字,可惜被老鼠啃了半截。”
陈砚看着那些残件,突然想拓下来:“周师傅,我能把这些笔杆残件拓在根架上吗?也算给老手艺留个影。”
“咋不能?”周师傅把铁盒往她面前推了推,“最好连这修笔箱的锁扣也拓上,这锁是民国年间的‘三环扣’,现在找不着第二把了。”
一、残件拓里的老故事
胖小子和石头带着宣纸来的时候,周师傅正在给支羊毫笔开锋。他用细砂纸轻轻打磨笔尖,白色的毫毛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雪。“你们来得正好,帮我扶着纸。”
石头把宣纸覆在那半截象牙杆上,胖小子举着鬃刷轻轻敲打,让纸贴合每一道牙纹和虫蛀的凹痕。晨雾渐渐散了,阳光落在宣纸上,把象牙的纹路映得格外清晰,连那“劝”字的残笔都显出温润的光泽。
“这字是柳体,”周师傅放下手里的笔,凑过来看,“当年学堂先生写得一手好柳体,说‘字要骨硬,人要心正’。”他指着拓片上的个小缺口,“这是被学生用墨块砸的,那年有个调皮的学生不愿练字,把墨块扔向先生,没成想砸在了笔杆上。”
胖小子眼睛一亮:“后来呢?”
“后来那学生被先生罚抄《劝学》,抄着抄着就入了迷,最后成了县里的教书先生。”周师傅拿起那支修好的狼毫,在砚台里蘸了点墨,在拓片旁补了个小小的“学”字,“你看,笔杆能修,人心也能修。”
石头拓的是那裂成两半的竹笔杆,竹纹在宣纸上显出深浅不一的黄,像幅天然的水墨画。“周师傅,这竹杆上的黑斑是啥?”他指着拓片上几处不规则的黑痕。
“是霉斑。”周师傅叹了口气,“那年汛期,学堂被淹了,一箱子笔泡在水里,捞上来就这样了。当时我师父带着我们抢救,整整晒了三天太阳,还是坏了大半。”他从修笔箱里翻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名单,“这是当年抢救出来的笔的主人名单,你看,张守义(张大爷)的名字也在上面。”
张大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看着名单上自己的名字,突然红了眼眶:“我那支笔,是用卖红薯的钱买的,被水泡了后,周师傅您师父免费给修的,还在笔杆上刻了个‘韧’字。”
陈砚把名单拓在宣纸上,和竹笔杆的霉斑拓片贴在一起,周师傅在旁边补了行小字:“1954年汛期,文兴巷学堂三十五支笔遇水,十九支修复,余者存念。”
二、铜铃响时的新客人
正午的日头正烈,铜铃突然“叮铃”响了两声。众人抬头,看见个穿中山装的老者站在巷口,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暗红色的笔杆。
“是赵先生?”周师傅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您怎么来了?”
老者笑着走近,把纸袋放在修笔箱上:“听说您回文兴巷了,特意把这支笔送来。”他取出笔杆,赫然是支紫檀木杆的毛笔,笔杆顶端镶着块翡翠,却在靠近笔尖的地方裂了道缝,“这是家父留下的,当年在您这儿修过三次,现在只有您能修了。”
周师傅接过笔,指尖抚过裂缝:“记得,这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料子,您家父当年总说‘笔杆贵不如笔头韧’。”他打开修笔箱,从底层翻出个贴着红标的纸盒,“您看,这是当年修笔时换下的笔头,我一直留着。”
纸盒里垫着棉纸,放着三个泛黄的笔头,每个上面都系着小布条,写着修复的年份。老者看着那些笔头,突然颤声说:“家父临终前还说,等他走了,就把这支笔捐给学堂,让孩子们知道‘笔是文骨’……”
陈砚心里一动,指着根架上的残件拓片:“赵先生,我们正在拓这些老笔杆的痕迹,您愿意把这支笔的拓片也留在根架上吗?”
老者看着根架上的“藤水脉”拓片和修笔工具,又看了看周师傅正在修复的笔,轻轻点头:“好啊,也算让它在文兴巷扎个根。”
胖小子立刻铺好宣纸,周师傅小心地把紫檀笔杆放在纸上,石头用鬃刷轻轻敲打。翡翠在阳光下折射出绿光,落在拓片上,像块流动的绿玉。赵先生看着拓片渐渐成形,突然说:“我给孩子们讲段家父当年练字的故事吧,也算给拓片添点墨气。”
孩子们围了过来,赵先生坐在石凳上,指尖敲着修笔箱:“那年头缺纸,家父就用毛笔蘸水在青石板上写,写了干,干了写,石板上的纹路都被磨平了。有次我问他‘为啥不用铅笔’,他说‘毛笔有根,铅笔没根,字要写出根,人才能立住根’……”
铜铃又响了,这次是周师傅摇的。他举起刚修好的那支狼毫,笔尖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笔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三、修笔箱底的时光囊
收工时,周师傅打开修笔箱最底层的暗格,里面藏着个铁皮盒,锈迹斑斑,却用红布仔细包着。“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时光囊’。”他揭开盒盖,里面装着些零碎物件:枚磨得发亮的铜笔尖,半块民国年间的墨锭,张泛黄的修笔价目表,还有张孩子们的涂鸦,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修笔箱。
“师父说,修笔不光是修物件,是修时光。”周师傅拿起那半块墨锭,墨面还留着当年研磨的痕迹,“这墨是1948年的‘一得阁’,当年给学堂的孩子们拓片用的,现在还能磨出墨来。”
陈砚用那半块墨锭磨了点墨,墨色沉得发乌,带着股陈香。她把价目表拓在宣纸上,上面“修狼毫五文,补笔杆十文”的字迹已经模糊,却透着股旧时光的踏实。“周师傅,这时光囊能放在根架顶层吗?让它跟‘时光信箱’做邻居。”
“正合适。”周师傅把铁皮盒放在根架顶层,挨着那个画着紫藤花的信箱,“师父当年说,等他走了,就把这盒子埋在文兴巷的老槐树下,现在看来,放在根架上更好,能天天看着孩子们拓新故事。”
暮色漫上来时,铜铃又响了。这次是胖小子摇的,他举着张拓片跑过来,上面是修笔箱锁扣的“三环扣”纹路,三个圆环套在一起,像串永远解不开的绳结。“周师傅您看!这拓片像不像咱们仨?我、石头和小雨,永远在一块儿!”
周师傅看着拓片,又看了看根架上层层叠叠的拓印——笔杆残件、修笔工具、时光囊、孩子们的涂鸦……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你们看这根架,像不像支蘸满墨的笔?老物件是笔杆,新故事是笔锋,写出来的,就是文兴巷的日子。”
陈砚把“三环扣”拓片贴在“藤水脉”的末端,铜铃的影子落在拓片中央,像颗被时光打磨过的星子。她想起周师傅说的“笔有根”,看着根架旁那棵老槐树,突然明白所谓的根,从来不是埋在地下的沉默,而是像这样,在修笔箱的铜铃里,在拓片的纹路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一天天生长,一寸寸延伸,直到把所有时光都串成不会断裂的线。
夜色渐浓时,修笔箱的铜锁“咔嗒”一声扣上,锁扣的影子落在根架上,正好和“三环扣”拓片叠在一起。周师傅收拾工具的声响,孩子们回家的脚步声,还有远处渡口的归船号子,都被晚风揉进了根架的木纹里,像给新拓的故事,悄悄盖上了时光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