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在走后,西跨院的氛围变了。
不再有婆子们粗暴的打骂,也不再有日复一日的、能看到尽头的折磨。
柳如嫣来过一次,看着形容枯槁的崔莺莺,只留下了一面铜镜和一句话。
“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说完,她便走了,再也没来过。
接管这里的,是梦雪。
她遣散了所有婆子,整个西跨院,便只剩下她和崔莺莺两个人。
梦雪什么也不做。
她只是每天按时送来一碗勉强能入口的糙米饭和一碗清水。
她不跟崔莺莺说一句话,甚至不看她一眼。
院子里那股恶臭依旧,污秽的衣物堆在角落,无人清洗。崔莺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一间终日不见阳光的柴房里。
黑暗,寂静,肮脏。
这是比任何酷刑都更可怕的折磨。
肉体的痛苦有极限,但精神的煎熬没有。
崔莺莺引以为傲的意志,在这片死寂中,被一点点地消磨。
她开始出现幻觉,耳边总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嘲笑她的狼狈。她开始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时而咒骂,时而哀求。
她不再恨了。
因为恨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而现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那些婆子们的打骂,至少那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疼痛。
第五天。
柴房的门被打开,一道光照了进来,刺得崔莺莺睁不开眼。
梦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肉粥。
浓郁的香气瞬间钻进崔莺莺的鼻腔,让她干涸的肠胃疯狂地蠕动起来。
她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扑了过去。
梦雪没有躲,任由她抢过那碗粥,滚烫的粥汤洒在崔莺莺手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脏污的手抓起粥里的肉块,疯狂地塞进嘴里。
吃完,她抬起头,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乞求。
“我……我还想吃。”
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梦雪看着她,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
“想吃?”梦雪蹲下身,与她平视,“可以。”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轻轻擦去崔莺莺嘴角的油渍。
“只要你听话。”
崔莺莺的身体僵住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梦雪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残酷,“做什么,不是你该问的。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天起,你的命,你的身体,你的一切,都属于夫君。”
“你不是崔莺莺,你只是一件东西。一件……会说话的工具。”
梦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想活,就学会取悦你的主人。否则,这碗肉粥,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尝到的美味。”
说完,她转身离去,将崔莺莺一个人留在了那片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光影里。
崔莺莺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沾满油污和血痕的手,又看了看那只空空如也的碗。
胃里的暖意和心底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她忽然明白了。
高自在那个魔鬼,他不是放弃了,也不是没耐心。
他只是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你的尊严,你的骄傲,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我甚至不屑于亲手碾碎你。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崔莺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随即,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她终于,彻底崩溃了。
……
几日后,傍晚。
高自在处理完商会的一摊子事,伸着懒腰回了府。
他没有先去西跨院,而是径直走向了主院的书房。
李云裳正在灯下看书,见他回来,连忙起身相迎,为他宽去外衣。
“夫君辛苦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
“不辛苦,为陛下分忧,应该的。”高自在打着官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李云裳刚沏好的茶就灌了一大口。
李云裳看着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笑意。
相处日久,她早已习惯了自己这位夫君的“不拘小节”。
“娘子,陪我出去走走?”高自在放下茶杯,忽然说道。
“好。”李云裳没有多问,柔顺地应下。
两人并肩走在长史府的回廊里,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自在没话找话地聊着商会里的趣事,李云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两句。
只是走着走着,李云裳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条路,不是通往后花园的。
空气中,似乎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悦的气味。
“夫君,我们这是去哪?”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去见一个‘老朋友’。”高自在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院门紧闭,门口没有守卫,显得异常冷清。
那股混杂着霉味和秽物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
李云裳的眉头微微蹙起,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高自在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干涩的声响,像是一声叹息。
院内的景象,让李云裳这位自幼生长于深宫,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公主,瞬间白了脸。
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一股破败与肮脏。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正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用一块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地面。
她的头发枯黄,身材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听到开门声,那女子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高自在时,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顺从。
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高自在身边的李云裳身上时,那片麻木的死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嫉妒?羞愤?还是残存的,最后一丝不甘?
李云裳也看清了那张脸。
尽管布满了污垢,瘦得脱了相,但那精致的五官轮廓,依然能辨认出她是谁。
清河崔氏,崔莺莺!
那个在长安诗会上,眼高于顶,连对她这位公主都只是淡淡颔首的世家贵女!
李云裳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变成了……这副模样?
“过来。”高自在的声音响起,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崔莺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她踉跄着走到两人面前,低下头,不敢去看李云裳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
“主……主人。”
这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云裳的心上。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抓住了高自在的衣袖。
高自在却仿佛没感觉到妻子的惊恐,他拍了拍李云裳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崔莺莺。
“嗯,洗得还算干净。”他指了指石阶,“赏你的。”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随手丢在了地上,那块刚刚被崔莺莺擦拭过的石阶上。
崔莺莺看着地上的桂花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最终,她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块沾了灰尘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却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李云裳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娘子。”高自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笑意,“你看看她。”
李云裳不想看,可高自在的手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扳了过来,强迫她看着眼前这屈辱的一幕。
“看清楚了,这就是曾经的五姓七望,清河崔氏的嫡女,崔莺莺。”
高自在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李云裳的耳朵里,也传入了崔莺莺的耳朵里。
“她曾经觉得,自己血统高贵,生来就该被人仰望。她看不起商人,看不起寒门,甚至……也看不起你们李唐皇室。”
“她觉得,你这个襄城公主的身份,在她清河崔氏嫡女的名头面前,也不值一提。”
高自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里带着一种李云裳从未见过的,深沉而冷酷的东西。
“可现在呢,娘子?”
“你看她,像不像一条狗?”
“我让她跪着,她不敢站着。我丢在地上的东西,她会抢着吃。我让她死,她绝不敢活。”
李云裳浑身冰冷,她看着丈夫那张带笑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灵魂的恐惧。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高自在。
不是那个在朝堂上跟陛下耍无赖,在家里懒洋洋晒太阳的夫君。
这是一个魔鬼。
一个能笑着将人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一寸寸碾碎,再揉进泥里的魔鬼!
“夫君……”李云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别怕。”高自在松开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他看着因羞愤和恐惧而浑身颤抖的崔莺莺,声音不大,却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
“时代,变了。”
“所谓的高门世家,所谓的血脉传承,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顺我者昌,逆我者……就是她这个下场。”
高自在说完,揽着已经完全僵住的李云裳,转身离开了这个肮脏的院子,仿佛只是带她看了一场无足轻重的戏。
身后,崔莺莺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屈辱、悔恨、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摧毁了她最后一道防线。
她看着李云裳离去的背影,那个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公主,此刻却能被那个男人温柔地揽在怀里。
而她,却连做他脚下一条狗的资格,都要靠乞求才能得到。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知道,从今天起,崔莺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