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权宣言》。
这四个字,像四道天雷,劈在李世民的头顶,将他这位天可汗的骄傲与理智,劈得粉碎。
他伸出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指尖在触碰到那卷牛皮纸的瞬间,竟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回。
这东西,有毒!
这是他作为帝王最本能的直觉。
高自在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反而体贴地将卷轴往前送了送,脸上的笑容人畜无害。
“陛下,接着啊。臣的手都举酸了。”
李世民死死盯着高自在的眼睛,企图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与戏谑的眸子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野心,没有敬畏,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澄澈的、看透了一切的虚无。
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接过了那卷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卷轴。
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坚韧,上面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硝烟与血腥气,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战场上刚刚取下。
李世民的手指微微颤抖,缓缓展开了卷轴。
入眼的,是与奏章截然不同的书写格式,每一条前面,都用朱砂标注着序号。
开篇第一句,就让李世民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第一条:人生而自由,于权利上,人人平等。】
李世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人生而自由?人人平等?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
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三纲五常,天地伦理,维系了华夏千年的秩序,在这句话面前,竟被视若无物!
他强忍着将这卷妖书撕碎的冲动,目光下移。
【第二条:一切政治结合之目的,在于保护人之天赋、不可动摇之权利。此等权利,即自由、财产、安全与反抗压迫。】
反抗压迫?
谁是压迫?朕是压迫吗?!朝廷是压迫吗?!
一个贱民,一个奴隶,他有什么权利反抗主人的压迫?!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青筋暴起。
他继续往下看。
【第三条:主权之本源,寄于国民。任何团体、任何个人,皆不得行使国民所未授予之权力。】
主权在民?!
不是君权神授?不是天命所归?
李世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这已经不是在挖世家的根了,这是在挖他李氏皇族的根!是在挖历朝历代所有帝王的根!
这哪里是什么治军条文,这分明是一份……一份改天换地的檄文!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两仪殿内气氛凝固到冰点之时,一声苍老而畅快的笑声,突兀地从殿门口传来。
李世民和高自在同时回头。
只见李渊,这位本该在后宫颐养天年的太上皇,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那里。他没有穿象征太上皇身份的繁复礼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锦袍,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内这诡异的一幕。
“二郎,什么好东西,让你吓成这副模样?也让为父开开眼界。”
李渊仿佛没看到李世民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径直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卷牛皮纸。
李世民下意识地想阻止,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亲解释这卷东西的恐怖。
“《人权宣言》……啧,好大的口气。”李渊扫了一眼标题,便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他的表情,与李世民截然不同。
没有惊恐,没有愤怒。
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好奇,随即是惊讶,然后是浓浓的荒谬,最后,那荒谬化作了滔天的震撼与……欣赏!
“人生而自由,权利平等……好!说得好!”
“主权在民……妙!太妙了!”
“法律为公共意志之体现……凡公民,无论身份,皆有权依其才能担任官职……哈哈哈哈!”
李渊越读,笑声越大,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指着面色惨白的李世民,笑骂道:“二郎啊二郎!你输了!你输得不冤啊!”
李世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输了?”
“儿臣,输在哪了?”
“你还在想着怎么从世家手里抢钱,抢人,抢土地。”李渊扬了扬手中的卷轴,眼神亮得惊人,“可这个小子,他想的,是直接把世家赖以生存的根,都给刨了!”
“什么是世家?凭什么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不就是靠着血脉、靠着传承、靠着那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狗屁规矩吗?”
“可这上面写着什么?人人平等!主权在民!以才能而非出身论高低!”
“二郎,你懂吗?”李渊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他走到李世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跟他们,是在一个棋盘上博弈。而高小子,他直接掀了棋盘,然后指着所有人的鼻子说,我们换个新规矩来玩!”
高自在在旁边适时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太上皇,其实这玩意儿全名叫《人权与公民权宣言》,有点长,我就给简化了一下。”
“……”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个名字长不长?!
李渊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手里的卷轴上,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不可能……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喃喃自语,随即又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高自在,“你要让那些目不识丁的丘八,理解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权利’?什么是‘主权’?”
“不难。”高自在摊了摊手,一脸的理所当然,“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故事就行了。”
“讲什么故事?”李渊追问。
“就讲一个叫王二的佃户,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结果地主老爷一句话,就把他九成的收成都抢走了,还把他老婆抢去当小妾,王二一怒之下,把地主砍了。然后问他们,王二该不该杀地主?”
高自在笑嘻嘻地说着。
李渊和李世民却同时沉默了。
这个故事太简单了,简单到任何一个大头兵都能听懂。
而答案,也显而易见。
“在我的军中,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该杀!”高自在的笑容渐渐收敛,“因为地主侵犯了王二的财产权和……配偶权。王二的反抗,是天赋人权!”
“所以,当臣带着他们去抄崔家和卢家的时候,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去杀一千个、一万个欺压良善的‘地主’!他们是在替天行道,是在执行‘信仰’!”
两仪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李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那卷《人权宣言》小心翼翼地卷好,递还给李世民。
“二郎,收好它。”
李渊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东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也是最猛的毒药。”
“倘若此物公之于众,不出十年,天下世家,将再无立锥之地!寒门庶族,将彻底取代他们的位置,一个真正以才能为尊的时代,或许真的会到来。”
“但……”李渊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当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主权在民’,当所有人都认为‘反抗压迫’是天赋之权时……”
“你这个皇帝,又算什么呢?”
“李家的江山,又将置于何地?”
李世民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终于明白了。
高自在给他的,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阳谋!
他要么,将这份《人权宣言》和高自在一起,彻底销毁,然后继续跟世家进行那永无休止的拉锯战。
要么,他就得接下这份毒药,用它去摧毁世家,但同时,也等于亲手埋下了颠覆自己皇权的种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一脸懒散的青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子!”
“你这个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根本不在乎什么皇权,什么天下,你只想用那套来自未知之地的诡异理论,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李世民握着那卷牛皮纸,手背上青筋虬结,他死死地盯着高自在,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高自在……”
“臣在。”
“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