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大亮,长安城却并未从沉睡中苏醒,反而像是被一场噩梦攫住了咽喉,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恐慌。
卢家祠堂化为焦炭的骇人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而城西那些肮脏坊巷里,几个平日里横行霸道的帮派据点,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鸡犬不留的惨案,则在城市的阴暗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整座长安城,就像一锅烧到即将沸腾的开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充满了不安的猜测与恐惧。
而此时的雍州都督府,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官吏们如同没头的苍蝇,来回奔走,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惶与失措,空气中混杂着汗水与焦虑的味道。
“听说了吗?饿狼帮上下,一夜之间被屠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算什么!五姓七望的卢家,祠堂都让人给烧了!这是谋逆,是造反啊!”
“金吾卫呢?巡防营呢?都是死人吗?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在哪儿?”
雍州长史李昭德的父亲,李乾佑,正白着一张脸,手脚发软地站在大堂门口。他手里攥着一份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按照规矩,他需要向暂代京畿防务的高自在汇报。
他刚要迈步,另一拨人马已经气势汹汹地赶到。
为首的,正是须发皆张,满脸怒容的大儒孔颖达。他身后跟着一群国子监和礼部的官员,个个义愤填膺,仿佛被刨了祖坟的是他们自己。
两拨人,一拨代表着坊间的血腥屠戮,一拨代表着世家的滔天怒火,就这么在大堂门口撞了个正着。
“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高自在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从后堂晃了出来。他一屁股坐上主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散劲儿。
李乾佑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又像是见到了阎王,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高……高都督!出大事了!”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昨夜,城西……多处……发生惨案!死……死的全是饿狼帮那些地痞!”
他哆哆嗦嗦地递上文书:“手段……手段极其残忍,干净利落,现场没留下一个活口,全是……全是一击毙命!”
高自在还没来得及看,孔颖达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声音如同洪钟,充满了儒者的刚正与愤怒。
“地痞?一群地痞的性命,如何能与卢氏的百年清誉相提并论!”
“啪”的一声,他将自己的奏报也拍在了桌上。
“卢家,我大唐的簪缨世族,祖宗祠堂被人付之一炬,祖宗牌位化为飞灰!这不只是杀人放火,这是在挑衅国朝礼法,是在动摇我大唐的根基!”
老头子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数十名家丁护院惨死,连后宅的女眷都受到了惊扰,珠宝首饰被劫掠一空!此等暴行,与谋反何异!”
大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高自在身上。
一份是江湖草莽的灭门惨案,一份是高门世家的奇耻大辱。两件性质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骇人听闻的大案,在同一夜发生。这个烫手的山芋,如今,落在了高自在的手里。
高自在脸上那懒洋洋的表情,一点点地收敛了。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拿起一份文书,又拿起另一份。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扫过,脸色随着每一个字的映入,变得越来越阴沉。
大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
“砰!”
一声巨响,高自在狠狠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岂有此理!”
高自在霍然起身,一声怒吼,仿佛要将房梁掀翻。
“简直是岂有此理!放火!屠戮!劫掠!这里是长安!是天子脚下!这帮贼子,是要向陛下宣战吗?是要向我大唐宣战吗!”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在堂上来回踱步,眼神凶狠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巡防营呢?金吾卫呢?朝廷养着他们,是让他们当摆设的吗!”
话音刚落,一名巡防营的校尉盔甲不整,满脸尘土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都督!卑职有要事禀报!”
“讲!”高自在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昨夜,”校尉的声音嘶哑而羞愧,“我等巡夜兵马,在城中多处,遭遇数股黑衣骑兵,每股皆有数十人。他们……他们在城中四处纵火滋事,我等前去追捕,却……却被他们牵着鼻子,在城里兜了一夜的圈子,就跟……就跟遛狗一样!”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方骑兵前去支援,却遭到了伏击。对方用的是……是强弩!我方……我方死伤数十人马,对方却毫发无伤,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着,校尉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是一支通体乌黑的弩箭,箭头带着倒钩,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这是从一名殉职都尉的尸身上取下来的。”
高自在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弩箭。他将那弩箭放在手中,眉头紧锁,仔细端详。
整个大堂,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高自在和他手中的那支箭。
高自在翻来覆去地看着,感受着它的分量,检查着箭羽的做工和箭头的材质。
忽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显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表情。
“这……”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这是军中制式的重弩箭矢!”
“哗——”
满堂哗然!
“是配发给边军精锐,乃至御前卫率的破甲重弩!”高自在的声音里仿佛淬了冰,他高高举起那支弩箭,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普通的蟊贼,更不是什么江湖匪帮能有的东西!他们有组织,有预谋!”
他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过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脸。
“内奸!”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军中,出了内奸!有身居高位之人,为这群穷凶极恶的凶徒,提供了军国利器!为他们,在长安城的巡防图上,打开了方便之门!”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呆住了。
一种比刚才更加刺骨的寒意,从他们心底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
这是阴谋,是兵变,是谋逆!
“李乾佑!”高自在厉声喝道。
“在!”
“即刻查封武库!清点所有重弩箭矢的数目!本官要知道,到底少了多少!”
“孔公!”
“都督……”孔颖达的声音也没了刚才的激昂,只剩下凝重。
“安抚卢家,告诉他们,朝廷定会彻查到底!但同时……也查一查他们的往来!如此深重的阴谋,敌人,可能在任何地方!”
短短几句话,高自在便将自己从一个被动的处理者,变成了这场风暴中唯一的指挥官。
最后,高自在深吸一口气,仿佛胸中积郁着无尽的怒火与决心。他环视着满堂噤若寒蝉的官员,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与算计。
“此事,已经超出了雍州都督府的职权范围。”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为整件事定了性,“贼人动用军械,行刺杀之事,军中更有内应。此事,形同谋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脸上是一种大义凛然的决绝。
“本官,要即刻进宫!”
“本官要亲自将此等惊天阴谋,奏禀陛下!”高自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不休,“请陛下圣裁,授予本官全权,彻查此案,将这些乱臣贼子,连根拔起!”
说罢,他再不看众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堂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