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长安城陷入了沉睡,白日里的喧嚣与繁华,都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所吞噬。
只有巡夜金吾卫的甲叶摩擦声,和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划破这片死寂。
大安宫。
这里比皇城更静,静得有些凄凉。
李渊睡得正沉,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岁月,千军万马,山河在握。
“太上皇……太上皇……”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蚊子哼哼。
李渊猛地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被惊扰的戾气。
“滚!”
一声低喝,带着帝王余威,吓得床边提着灯笼的老太监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
“谁敢三更半夜扰朕清梦!活腻了?”李渊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肚子的火。
“皇爷爷,火气别这么大嘛,伤肝。”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寝殿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李渊的动作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高自在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个刚啃了一半的贡梨,咔嚓咔嚓地响,仿佛这里不是太上皇的寝宫,而是他家的后院。
“高……高自在?”李渊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怎么进来的?外面的护卫都是死人吗!”
“哎,别骂他们,他们也不容易。”高自在三两口啃完梨,随手将梨核往身后一抛,“我就是跟他们说,来给您老人家送点宵夜,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李渊气得胡子都在抖。
信你个鬼!朕的寝宫是菜市场吗?想来就来?
这小子,简直神出鬼没,无法无天!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渊压着火气,他知道跟这小子发火没用,他根本不吃你那一套。
“白天在工地上,您不是心疼钱烧得慌吗?”高自在站起身,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两套黑乎乎的东西,随手扔了一套在李渊的床榻上。
“走,我带您去捞点回来。”
李渊拿起那套衣服,入手是粗布的质感,款式简单,通体漆黑。
夜行衣?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高自在:“捞?去哪儿捞?”
“还能是哪儿?”高自在自己已经开始麻利地换上夜行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当然是卢家府上。他们白天派人来砸咱们的场子,咱们晚上就去他们家搬点东西,这叫礼尚往来,童叟无欺。”
“做……做贼?”李渊的声音都变了调。
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要去当贼?还是去偷自己治下的臣子?
这传出去,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李家的列祖列宗怕不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抽他!
“皇爷爷,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高自在已经穿戴整齐,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这叫‘非授权资产转移’!”
“您想啊,”高自在凑了过来,声音里充满了蛊惑,“那卢家,仗着自己是五姓七望,几代人趴在大唐身上吸血,府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民脂民膏。咱们去拿一点,那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李渊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白天工地上那屈辱的一幕,高自在开枪时的那声巨响,还有这小子嘴里那句“游戏结束了”,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他确实是恨。
恨那些世家大族阳奉阴违,恨他们断自己的念想。
可……亲自下场去当贼?
这玩法,太野了,野得让他这个一辈子都在刀口舔血的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刺激。
“他们府上护卫森严,就凭我们两个?”李渊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皇爷爷,您忘了?”高自在拍了拍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时代变了。在我的规矩里,人多,是没用的。”
李渊看着高自在眼中那股熟悉的,名为“疯狂”的光芒,沉默了。
他想起了当年在晋阳,李世民劝他起兵的时候,那小子的眼里,也是这样的光。
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的疯狂。
“干了!”
良久,李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一把抓起那套夜行衣,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他这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皇帝都当了,还怕当一回贼?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长安城寂静的坊间。
高自在在前,身形灵巧得像一只狸猫,总能找到最黑暗的角落,最合适的落脚点。
李渊在后,他本以为自己这把老骨头会跟不上,可当真正动起来时,那沉寂了多年的武人血性,竟被彻底点燃。他翻墙越脊,动作虽不如高自在灵动,却也沉稳有力,不见丝毫老态。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夜晚的凉意。
李渊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快感。
这种感觉,比坐在龙椅上,更让他着迷。
很快,两人停在了一处高墙之外。
墙内,是连绵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卢府。
即便是在深夜,高大的围墙上,依旧有手持长刀的护卫来回巡逻,目光警惕。
“戒备不松啊。”李渊压低声音道。
“意料之中。”高自在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金属圆筒。
“此为何物?”李渊好奇地看着那个怪东西。
“千里眼。”
高自在将单筒望远镜递给李渊。
李渊学着他的样子,将圆筒凑到眼前。
下一秒,他浑身一震。
远处墙头上那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护卫,面容瞬间被拉近,脸上的麻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神……神器?”李渊的声音都在颤抖。有此物在,两军交战,岂不是能洞察先机,决胜千里?
“小玩意儿。”高自在拿回望远镜,自己观察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明哨八个,隔着五十步。东南角树后一个暗哨,西北角假山里一个,后院井边还有一个装睡的……”
他就像在报菜名一样,将卢府看似严密的防线,说了个底朝天。
李渊听得心惊肉跳。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怪物?
还没等他回过神,高自在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把造型精巧的短弩。
没有上弦的复杂动作,他只是轻轻一拨机括,一支乌黑的弩箭便已就位。
他靠在墙角,甚至没有仔细瞄准,对着东南方向的树后,便扣动了扳机。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一根针掉进了棉花里。
李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寂静无声。
没有惨叫,没有警报,巡逻的护卫依旧按部就班地走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自在没有停顿,再次拨动机括,对准西北角的假山。
“噗。”
又是同样的声音。
“噗。”
第三箭,射向后院井口的方向。
三箭过后,高自在收起了短弩,拍了拍手。
“干净了。”
李渊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杀人,他见过太多。
可如此悄无声息,如此精准高效的杀人方式,他闻所未闻!
这已经不是武艺的范畴了。
这是……艺术!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杀戮艺术!
他看着高自在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跟着来,或许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个年轻人身体里藏着的魔鬼,比他想象的,要可怕一万倍。
“走了,皇爷爷,还愣着干嘛?”
高自在已经用飞爪勾住了墙头,身形一荡,便如猿猴般翻了进去。
李渊咬了咬牙,也跟着翻了进去。
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两人落地无声,藏身于一片花丛的阴影中。
高自在摊开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清晰地绘制着整个卢府的平面图,连哪里是茅房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李渊的瞳孔再次收缩。
连这种绝密的东西都能搞到手,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高自在不知道的?
高自在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这里,是他们的账房,存着地契和账本,烧了,他们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这里,是他们的私库,据说里面藏的金银,能顶国库一年收入,烧了,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心疼。”
“还有这儿,”高自在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一个位置上,“祠堂。”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森然的笑意。
“皇爷爷,咱们分头行动。我去烧账房和私库,您呢,就辛苦点,去给他们卢家的列祖列宗……暖和暖和。”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李渊。
“这里面是硫磺和松油,一点就着,火势又大又猛,用水都浇不灭。”
李渊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油布包,又看了看高自在指向祠堂的手指。
烧人祠堂,刨人祖坟!
这是不死不休的血仇啊!
高自在这小子,不,这个魔王,他是真的要把桌子掀了,还要把桌子腿都给砸断,再扔进火里烧成灰!
高自在看着李渊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皇爷爷,怎么样?”
“敢不敢……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