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李云裳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直到天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透进来,将帐内的昏暗驱散了几分。
身边,那个昨夜在她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的男人,睡得像一头死猪,口水都快流到枕巾上,嘴角还挂着一丝傻笑,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若是在昨日之前,她或许会觉得这副睡相憨态可掬,甚至会觉得有些可爱。
可现在,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就是这个男人,用最惫懒的语气,说出了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狂言。
太阳升起来了,谁还会在乎蜡烛的光?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了一整夜。
他不是要当权臣,不是要当枭雄。
他是要当那个……定义太阳的人。
李云裳缓缓坐起身,动作轻柔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看着高自在的睡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震撼、茫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
自己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当高自在将那个“军工铁三角”的宏伟蓝图和盘托出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知道这个秘密的她,要么成为他最亲密的共犯,要么……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泄密的死人。
李云裳苦笑一声,披上外衣,唤来侍女梳洗。
……
用过早膳,高自在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瘫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舒服地眯着眼。
李云裳就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默默地看着他。
她试图从他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找出昨夜那个狂人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他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富家翁,享受着清晨的闲暇。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她心头发紧。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前来通报。
“启禀都督,夫人,太原王氏的王珪,还有王麟族长求见。”
王珪?
李云裳心头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高自在,却见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请他们到前厅。”
“喏。”
管家退下后,李云裳站起身,按着礼数准备回避:“夫君,既然有外客,那妾身……”
“坐下。”
高自在睁开了眼,眼里的惺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
他看着她,缓缓道:“都是自己人,听听无妨。”
自己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李云裳的心上。她明白,这是他对她昨夜选择的回应,也是一次更深的捆绑
她默默地坐了回去,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发冷。
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为首的一人,年过六旬,精神矍铄,一身寻常的锦袍也掩盖不住那一身久居上位的气度,王珪。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纪相仿,但面容更显锐利,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老者,王麟族长。
“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高都督。”
两人走上前来,对着二人拱手行礼。虽是见礼,但那份世家领袖的矜持与傲然,却丝毫未减。
“王公,王族长,不必多礼,请坐。”高自在指了指旁边的石凳,连身子都懒得动一下。
王珪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还是依言坐下。
而那位王麟族长,目光在李云裳脸上停顿了一瞬,便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
“高都督,我们今日前来,是想问问,说好的事,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
高自在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热气:“王族老说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盐!”王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当初在太原可是信誓旦旦,说只要我们王氏全力支持你,不出三月,就能让我们看到‘皇家商会’的盐引!可现在呢?快两个月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长安城里,半点风声也无!”
李云裳端坐一旁,垂着眼帘,心头却是一片骇浪。
皇家商会?盐引?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夫君撬动世家的第一步棋!盐铁专营,乃国之根本,他竟然想从这里下手,将王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绑上他的战车!
高自在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王族长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皇家商会这个摊子铺得太大,牵扯到工部、户部、少府监,哪是说办就能办成的?总得需要些时日周旋。”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但在李云裳听来,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她知道,高自在说的“摊子太大”,绝不仅仅是几个朝廷部司那么简单。他要撬动的,是整个大唐的经济命脉!
然而,王氏的人显然不这么想。
王麟冷笑一声,言语间满是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轻蔑。
“周旋?高都督,我们王氏拿出的是真金白银,还有整个太原的矿山和人脉!我们赌上的是身家性命!可不是来听你在这里喝茶说空话的!”
他越说越是激动,猛地一拍石桌,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我们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的鬼话!什么工业革新,什么皇家商会,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呢?连个盐引都办不下来!行动迟缓,毫无魄力!”
王珪在一旁虽然没有说话,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云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紧张地看着高自在,不知道他要如何应对这几乎撕破脸的指责。
然而,高自在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惫懒模样,仿佛王麟骂的不是他一样。
王麟见他这副死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高自在的鼻子,说出了一句让整个院子空气都瞬间凝固的话。
“就凭你这副磨磨蹭蹭的德性,还想纳我太原王氏的嫡女为妾?!”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李云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纳……纳妾?
纳谁?太原王氏的……嫡女?!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夫君。
那个前一夜还温柔地替她理着鬓发,在她耳边说着宏伟蓝图的男人。
那个口口声声说,不能让她娘家和被淘汰的棋子搅和在一起的男人。
转过头,就和另一个“即将被淘汰的棋子”,谈好了纳妾的交易?
而且,是嫡女!
太原王氏的嫡女为妾!这是何等的手笔,又是何等的……羞辱!
一瞬间,昨夜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种既恐惧又夹杂着一丝病态崇拜的复杂情感,轰然崩塌。
原来,所谓的“大后方”,所谓的“我夫人的娘家”,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
原来,他对自己所有的温柔和坦诚,都只是为了让她这枚棋子,能更听话,更好用一些。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李云裳看着高自在,看着他那张依旧平静的脸,只觉得无比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