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下一缕缕金色的尘埃。
李云裳几乎一夜未眠。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里第一件东西,就是那条横亘在床榻中央的,刺眼至极的红腰带。
楚河汉界,分毫未动。
身侧的男人睡得正沉,呼吸平稳悠长,一只手臂还大大咧咧地搭在腰带上,像是守卫边疆的士兵,生怕自己梦里“叛逃”过境。
荒唐。
这个词,在李云裳的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夜。
从他那惊世骇俗的“禽兽论”,到划地而治的“三八线”,再到这倒头就睡的安然。桩桩件件,都把她二十年来对世间男子的认知砸得粉碎。
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充满屈辱和恐惧的夜晚。
可结果……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睡了一夜。
看着高自在那张在晨光下显得意外安静的睡脸,李云裳的心绪复杂难言。
昨夜的羞愤和恼怒,似乎都随着这安稳的呼吸声渐渐淡去,只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
那颗从圣旨下达之日起就悬着的心,在昨夜那番闹剧后,竟真的落回了实处。
“嗯……”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呓语,然后,一条腿毫无征兆地甩了过来,重重地压在了红腰带上。
半条腿,已经“侵入”了她的领地。
李云裳的心猛地一紧,身体瞬间绷直。
他醒了?
然而,高自在只是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又把腿慢悠悠地收了回去,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再来一碗……肘子……要肥的……”
“……”
李云裳彻底无话可说。
她缓缓坐起身,看着这个睡得像头猪一样的男人,第一次对“夫君”这个词,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吱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女恭敬的通报:“郎君,公主,天亮了,可要起身洗漱?”
话音刚落,高自在的耳朵动了动,几乎是瞬间从床上一弹而起,睡眼惺忪地冲着门口就吼了一嗓子:“早饭好了没?我快饿死了!”
门外的侍女显然习以为常,声音里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已经备好了,就等郎君和公主了。”
“快快快!”高自在麻利地滚下床,一边套着外衣一边催促,“饿着肚子怎么思考人生大事!”
他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回头看见还坐在床上的李云裳,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煞有介事地走到床边,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下那条红腰带,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嗯,防线稳固,界碑清晰。”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公主殿下,昨夜我军防守严密,未曾越雷池一步吧?我这人睡觉,还算老实吧?”
李云裳的脸颊微微发烫,扭过头,不去看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她能说什么?
说他睡得像头死猪?还是说他梦里还在惦记着吃肥肉?
高自在也不在意,哈哈一笑,自顾自地推门而出,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都进来伺候公主,手脚麻利点!”
很快,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开始为李云裳梳妆更衣。她们的手脚很轻,态度恭敬,却没有宫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拘谨。
来到前厅,高自在已经坐在主位上,面前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早点。他正一手抓着一个肉包子,一手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粥,吃得不亦乐乎。
而在他的下首两侧,已经坐了两位女子。
左手边的女子一身利落劲装,眉目如画,气质却冷冽如霜,高自在的妾室,梦雪。
此刻,她并未动筷,面前摊开着一本账簿,正用朱笔在上面圈点着什么。一名管事站在她身旁,额上见了汗,正躬身听着她的低声吩咐。
“……库房里的硝石和硫磺数目不对,下午你亲自去核查。另外,按我写的单子,再去采买一批,此事不得有误。”
“是,是,梦雪夫人。”管事连声应着,恭敬地接过一张纸条,如蒙大赦般退下。
右手边的女子则是一身素雅长裙,气质温婉,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她便是另一位妾室,张妙贞。
她的面前也放着一沓纸,正低头细细整理着,将一些散乱的诗稿分门别类,重新誊抄,字迹娟秀,一丝不苟。
看到李云裳进来,两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事,起身行礼。
“见过公主殿下。”
声音恭敬,礼数周全。
“两位妹妹不必多礼。”李云裳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宫廷礼仪,温和地回应,声音却有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高自在抬起头,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招呼:“来了啊?快坐快坐,尝尝这个汤包,绝了!”
李云裳依言在主母的位置上坐下,那个位置,就在高自在的身边。
可她却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与这张桌子上的所有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梦雪在处理府中秘事,那些硝石硫磺,一听就不是寻常采买。
张妙贞在整理他的文稿,是他的红颜知己,笔墨知音。
她们……都有事可做。
她们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是真正在运转这个家的人。
李云裳的手指微微蜷缩,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衣角。
她环顾四周,看着忙碌的下人,看着各司其职的梦雪和张妙贞,再看看埋头大吃的高自在。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身华贵的宫装,一丝不苟的妆容,端庄得体的坐姿。
她像一个被精心打扮好,摆放在这里的最贵重的……摆设。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会做什么?
母后教过她如何以德服人,如何协理六宫,如何维持皇室的体面。太傅教过她经史子集,教过她为君之道,教过她权衡之术。
可在这里,在这个叫高自在的男人的家里,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管账?梦雪面前的账本,她连看都看不懂。
誊抄诗稿?张妙贞落笔娟秀,自己连研墨都不曾亲手做过。
一个侍女端着茶壶上前,想为她添茶。
李云裳下意识地想说“不必”,可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我……我自己来吧。”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把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紫砂茶壶。
她学着宫里嬷嬷的样子,想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
然而,她从未做过。
她的手微微颤抖,壶嘴一斜,滚烫的茶水没能倒进杯里,反而溅了出来,洒在了光洁的桌面上,也溅了几滴在她的手背上。
“嘶……”
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
“哎哟喂!我的公主殿下!”高自在终于从饭碗里抬起了头,看到这一幕,夸张地怪叫起来,“你这是干嘛呢?行为艺术啊?烫着没?”
一瞬间,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侍女们惶恐地跪了一地。
梦雪和张妙贞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关切。
李云裳的手背上,迅速红了一小片。
可这点刺痛,远不及她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羞耻和难堪。
她,大唐的襄城公主,李世民最疼爱的女儿,竟然连倒杯茶都做不好。
“都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烫伤的药膏来!”高自在冲着下人吼了一句,却不等他们动作,人已经一步窜了过来。
他一把抓过李云裳的手腕,根本不顾什么男女大防,直接将她的手拉到自己嘴边,对着那片红印就“呼呼”地吹起了气。
“败家啊!真是败家!”他一边吹,一边痛心疾首地嚷嚷,“这么金贵的一双手,烫坏了可怎么好?我还没用来撸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