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脆得一碰就碎。
魏征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没有动。
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
只是那双清澈到残忍的眼睛,瞳孔深处的光,微微收缩,凝成了一点极寒的针尖。
高自在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只要溺死的野兽。
他死死盯着魏征,等待着审判。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成了黏稠的糖浆,每一秒都流淌得无比艰难。
终于。
魏征动了。
他缓缓地,将视线从高在自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了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汉书》。
他伸出枯瘦但稳定得可怕的手指,将书页轻轻翻了过去。
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翻朝堂的惊天秘闻,不过是一阵穿堂而过的风,连书页的边角都未能吹动。
这个动作,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高自在感到刺骨的寒冷。
那是无视。
是彻彻底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你这个人和你带来的所有信息的,绝对无视。
“魏公!”
高自在的神经“崩”的一声断了。
他膝行两步,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这不是圣旨!这是陛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啊!”
魏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的竹简纹理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陛下他,是嫌您碍事了!”
高自在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您在朝堂,是他的镇宅石,也是他的眼中钉!他想开疆,您说要休养生息!他想重赏功臣,您搬出《贞观政要》!他想修个宫殿,您能从三皇五帝骂到南北朝!陛下他……他受够了!”
“这烟草生意,是脏活!是见不得光的!他知道您魏玄成一辈子爱惜羽毛,视名节重于性命!所以他故意把您和我这个‘长安第一滚刀肉’绑在一起,丢去那蛮夷遍地的姚州!”
“他就是要让您去沾一身的铜臭,染一身的污秽!让您这块朝堂上最硬的石头,滚进粪坑里!到时候,您就算能活着回来,您在朝中的清誉,也没了!一个替皇帝管脏钱的酷吏,谁还信您的话?谁还听您的谏言?”
高自在说到这里,几乎要哭出来,那不是装的,是替自己,也是替眼前这个茅坑里的石头感到悲哀。
“魏公!您醒醒吧!此乃阳谋!是借刀杀人,更是杀人诛心啊!”
他一口气吼完,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在地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虫鸣,反衬得这片空间更加压抑。
良久。
魏征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石头摩擦的质感。
“说完了?”
高自在猛地抬头,眼中全是血丝。
魏征缓缓合上了书卷,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这声音,敲在高自在的心脏上。
“高都督。”
魏征站起身,那清瘦的身影在高自在的视野里,逐渐变得高大,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尚书》有云:‘天子所右,曰明德,慎罚。’”
“陛下既为天子,其命,即为国法。”
他踱步走到高自在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汝言,此乃调虎离山。然,虎离山,依旧是虎。只要爪牙尚在,何处不可啸聚山林?”
“汝言,此乃杀人诛心。然,臣之心,在社稷,在万民,不在区区清名。若能为国库充盈,为边疆靖安,纵使身陷污泥,又有何妨?”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高自在刚刚煽动起来的所有情绪,一点一点地剔除干净。
“高都督,你以为,老夫怕的是什么?”
魏征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近乎于嘲讽的弧度,那是高自在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是陛下的猜忌?还是同僚的攻讦?”
“老夫这一生,弹劾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得罪的权贵,府门外的车辙都能碾出一条河来。”
“陛下甚至说过要杀了老夫。”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了高自在,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可老夫,还站在这里。”
“因为老夫心中,无私。”
“无私,则无畏。”
高自在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无力感。
他发现自己所有的伎俩,所有的算计,在这个人面前,都成了笑话。
你跟他讲利益,他跟你讲社稷。
你跟他讲阴谋,他跟你讲道义。
你跟他讲生死,他跟你讲名节。
这根本不是一个维度上的对话!
“不……不是的……”
高自在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魏公!姚州……姚州真的会死人的!那里有瘴气,有毒虫,有不服王化的蛮夷!您一把年纪了,身子骨怎么受得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跟陛下交代?”
他试图用“责任”来捆绑魏征。
魏征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为私孝。”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此为大孝。”
“臣子事君,以身许国,乃是大义。”
“若老夫病死于姚州,那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陛下只会追封,不会降罪于你。”
魏征弯下腰,凑近了高自在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高都督,你真正怕的,不是老夫的安危。”
“你怕的,是老夫手里的那杆笔,和你府库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账。”
“你怕老夫到了姚州,会把你那些所谓的‘开拓之功’,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从地里长出的每一片烟叶,到你高都督口袋里落下的每一个铜板。”
一瞬间,高自在如坠冰窟。
他所有的伪装,被这句话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裸裸的,最原始的贪婪与恐惧。
“我……”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魏征缓缓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柄戒尺般笔直的姿态。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的目光扫过矮几上那只还冒着热气的烧鸭,与那坛尘封的兰陵春。
“你的酒,老夫不能喝。”
“你的事,老夫管定了。”
他转身,向书房内室走去,只留给高自在一个决绝的背影。
“圣旨不日将至,老夫要收拾行囊了。”
“高都督,请自便。”
“砰。”
内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高自在所有的希望。
他瘫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的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那只油光发亮,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烧鸭。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绝望感,将他彻底吞没。
他拼尽全力,把五个月的死期,硬生生谈成了一年。
可李世民,却给他派来了一个活的阎王。
一个不仅要他的钱,还要他命的阎王。
高自在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抓向那坛冰冷的酒。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