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自在盘腿坐在大殿台阶上,那姿势跟菜市场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整个太极殿,安静得能听见那帮老头子心脏狂跳的声音。
赌命?
这是辩经还是上刑场?
这小子是个疯批,鉴定完毕。
僵持之中,终于有一个看着稍微年轻些的儒生站了出来。
他约莫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脸上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但更多的是紧张。
他先对着龙椅上的李世民和裁判席的孔颖达各行一礼,然后才转向高自在。
“高都督。”
那儒生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腔调听起来不那么抖。
“在下国子监博士,柳希夷。”
高自在抬了抬眼皮,没说话,意思是:有屁快放。
柳希夷被他这个态度噎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今日之辩,关乎圣人大道,我等不敢不慎。为免徒耗陛下与孔祭酒的宝贵光阴,在下想先请教都督一个浅显的道理。”
他顿了顿,加重了“浅显”二字。
“若是都督连这等入门之问都无法作答,那今日之辩,我看便就此作罢。都督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是把高自在架在火上烤。
你要是答不上来,那就是你学问不精,自己滚蛋,我们儒生大获全胜。
你要是拒绝回答,那就是你心虚,不敢应战,还是我们赢。
周围的儒生们纷纷点头,觉得柳希夷这个开场开得好,稳妥又不失锋芒。
高自在心里乐了。
搁这儿给我整前置任务呢?行吧,速战速决。
他甚至都懒得站起来,就那么坐着,懒洋洋地开口:“问。”
一个字,简洁明了。
柳希夷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问题。
“《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敢问高都督,何为‘止于至善’?”
问题一出,殿内不少儒生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这个问题,妙啊!
它既是儒学最核心的概念之一,又是最容易产生空泛之论的地方。
你可以说它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可以说它是个人修养的终极目标,可以说它是社会大同的理想状态。
怎么说都对,但怎么说都可能被挑出错漏。
说得太简单,显得你浅薄。
说得太复杂,容易被人抓住辫子,引经据典地驳斥你。
柳希夷的问题,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所有人都等着看高自在怎么往里钻。
然后,他们就听见高自在用一种平淡到毫无起伏的腔调,脱口而出。
“知其所当止,则心有定向,以求至善之境。”
柳希夷一愣。
高自在乐开了花。
这是朱熹的注,这个时代朱熹还没出生呢!
高自在继续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速说道:“所谓‘止’,就是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移动。所谓‘至善’,就是事情道理最完美的那个点。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搞明白自己最终要达到的那个最完美的道德标准和境界,然后就坚定不移地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并且安安稳稳地待在那个境界里,不再退步,也不再瞎折腾。”
他讲完,还补充了一句。
“懂了?”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这……这是什么解释?太白话了!太粗俗了!
圣人精义,怎么能用“瞎折腾”这种词来形容?
简直……简直……简直通俗易懂到他们每个人都听懂了,而且找不出一丝毛病。
他把那些云山雾罩的哲学概念,直接翻译成了操作手册。
柳希夷张了张嘴,他准备好的一百句反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高自在说的,从道理上讲,全对。
而且是最根本,最核心的那个道理。
所有儒生都懵了,他们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孔颖达。
“孔祭酒,您是裁判,您给个准话啊!他这算是对还是错?这算不算歪理邪说?”
孔颖达的表情很精彩。
他先是皱眉,显然是对高自在这种过于“接地气”的解释方式感到不适。
但随即,他眉头又舒展开来。
他反复咀嚼着“搞明白……坚定不移……安安稳稳待着”这几个词,越想越觉得其中蕴含着大道理。
大道至简。
或许,圣人的本意,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只是后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才把它搞得越来越复杂。
在满殿儒生期盼的注视下,孔颖达缓缓站起身,对着李世民一拱手。
“陛下。”
然后,他又转向众人,沉声宣布。
“高都督此解,言辞虽简,其意却直指本心。于‘止于至善’之义,解得透彻,解得明白。老夫以为,此问,高都督答得……极好。”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赢了?
就这么简单地让他赢了第一局?
柳希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踉跄着退回了人群,感觉自己成了整个儒林的罪人。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龙争虎斗的辩论,结果开场就变成了一场……公开课?
而且还是高自在单方面授课。
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一回合的震撼中时,高自在不合时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活动了一下筋骨,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完了吗?热身运动结束了?”
他环视一圈那些呆若木鸡的老头子。
“我说诸位大儒,能不能来点有难度的?整点能上席面的硬菜行不行?”
“我时间很宝贵的。”
高自在伸出两根手指,对着众人比划了一下。
“我跟你们在这儿扯淡的功夫,我门口的摊子至少能卖出去两副对联了!那可是十贯钱!白花花的十贯!”
“你们耽误我赚钱,算不算谋财害命啊?”
他走到那个被他指定为“行刑官”的侍卫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大哥,我看今天这活儿你是接不上了,不如去我府门口帮我维持一下秩序?我给你开工钱,一天三百文,管饭!”
那侍卫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整个太极殿,从刚才的死寂,瞬间变成了愤怒的海洋。
“岂有此理!”
“竖子!竟将圣人学问与铜臭之物相提并论!”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陛下!臣请治其大不敬之罪!”
如果说之前他们是对高自在的“诗鬼”之名和狂妄态度感到愤怒,那么现在,他们是被赤裸裸地羞辱了。
在他们心中神圣无比的儒道辩论,在这家伙眼里,还不如他门口那个卖字画的摊子重要!
这已经不是学问之争了,这是尊严之战!
李世民的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一路狂飙。
朕的脸!朕的朝廷的脸!又被这个混小子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
高自在完全无视了周围的怒吼,他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对着那群快要气到升天的儒生们,又勾了勾手指。
“来吧,展示。搞快点,我等着下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