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屁股底下不是什么名贵木材,而是针毡。
对,针毡。还是通了电的那种。
他看着眼前这个叫“乌鸦”的男人,对方已经站起身,恢复了那个普普通通、沉默寡言的卫兵模样,就好像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单膝下跪和自我介绍,只是一场幻觉。
可高士廉的心跳还没平复下来。
监察卫。
雪姐激活。
全力配合。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老谋深算剧本杀大神”人设敲得稀碎。
搞了半天,他不是掌勺的大厨,他就是上桌前那盘凉菜,作用是开胃,外加活跃一下气氛。
真正的主菜,人家早就备好了,连火候都算得一分不差。
这叫什么事啊!
高士廉端起茶杯,又灌了一口凉茶。
不行,不能慌。
我是谁?许国公!长孙皇后的亲舅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不就是他太能干,显得自己有点多余吗?
基操,基操而已。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运转那颗属于政治家的脑袋。
现在不是纠结谁是主角的时候,现在是要解决问题。
“杜鸿渐那只老狐狸,肯定已经在府里张开了网,就等我送。”
“走城门,绝对是下下策。”
“杜鸿渐就算再蠢,也不可能对三千“工匠”入城不设防。”
“今天在杜府说的那番话,骗骗傻子还行,想骗过杜鸿渐,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之所以那么演,就是为了让杜鸿渐放松警惕,以为我是个草包。”
“但真正的进城方式,必须出其不意。”
高士廉的脑海里,开始代入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年轻人,高自在。
如果是那个臭小子,他会怎么做?
以那个小王八蛋的懒惰和怕死程度,让他去硬闯城门,他能把头摇成拨浪鼓。
那小子最擅长的,就是走偏门,钻空子。
不走阳关道,那就走……
一个念头在高士廉脑中闪过。
他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对着乌鸦发问。
“城门那边,杜鸿渐肯定会严加盘查,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顿了顿,给自己留足了高人风范的酝酿时间。
“本官以为,人要进城,不能走地上。”
乌鸦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国公爷英明。”
高士廉心里一阵舒坦。
看吧!看吧!我就说嘛!英雄所见略同!我高某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这脑子还是顶用的!
他正准备继续发表自己的高见,比如“益州水系发达,或可从水路……”
乌鸦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后面的词全堵了回去。
“根据我们安插在城防营的线报,杜鸿渐已经下令,所有城门盘查力度加到最大,特别是外来人员,几乎是掘地三尺。走城门,确实行不通。”
高士廉:“……”
好家伙。
我这边还在推理环节,你那边连正确答案带解题过程都拍我脸上了。
合着我这“英明”是赠送的客套话是吧?
他感觉自己刚刚鼓起来的那点气,又被扎漏了。
“咳,”高士廉面不改色地继续维持高人形象,“既然如此,你们可有预案?”
“有。”
乌鸦的回答永远是这么简洁。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走到书案前,恭敬地摊开。
那是一张图。
一张画满了各种线条、方块和奇怪符号的图。
高士廉凑过去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这是什么?
抽象派画作?鬼画符?还是传说中的藏宝图?
这些线条是啥?这些圈圈又是啥?这上面标注的“子丑寅卯”是风水方位吗?
他一个研究经史子集的文官,你让他看这个,跟让一个厨子去解天元术有什么区别?
看不懂。
高士廉感觉自己的学识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沉默了。
乌鸦也沉默着,等着他示下。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高士廉可以肯定,如果现在地上有条缝,他能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此图,过于精细。”高士廉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失身份的评价。
“本官公务繁忙,你直接说重点。”
“是。”
乌鸦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一条不起眼的曲线上。
“国公爷请看,这是益州城的地下水路图,也就是俗称的下水道。”
下水道?
高士廉眼皮跳了一下。
好家伙,玩得这么大吗?
“这条水道,在水利厅的档案里,被标记为‘丙三号淤塞水道’,常年废弃。”乌鸦的手指顺着那条线移动,
“但实际上,这条水道被我们的人悄悄疏通了,一直被当成一条秘密通道使用。”
高士廉听得一愣一愣的。
连官方档案都改了?这手笔,这布局……高自在那个臭小子,到底在益州埋了多少雷?
“这条密道的出口,连通着城中一处宅院的枯井。”乌鸦继续解释。
“这处宅院,是高长史之前前购置的一处私产。”
又是高自在!
高士廉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脑壳疼。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杜鸿渐斗,而是在玩一个解谜游戏。
“宅院在明面上,是一家经营绸缎布匹的店铺。”
店铺?
高士廉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下午的汇报。
杜鸿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杜子腾,最近正在城里搞各种“创收”,闹得鸡飞狗跳。
“等等!”高士廉打断了他,“杜鸿渐那个败家子,最近不是正在城里到处收什么‘门脸美化税’吗?你们那个店铺,不会被他给端了吧?有没有暴露?”
这可是关键问题。
要是这个关键的出口被杜家的蠢儿子给搅黄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脑补,一群府兵冲进店铺,然后发现一口通往下水道的枯井,然后……
全剧终。
乌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点点人性化的波动,虽然很快就消失了。
“国公爷放心。”
“杜公子搞的那些税,我们都交了。”
“什么‘铺面门脸美化税’、‘门前三包清洁税’,甚至还有那个‘清新税’,我们一文钱都没少。”
高士廉听得嘴角直抽抽。
“但是,”乌鸦话锋一转,“我们交得不情不愿。”
“嗯?”高士廉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们的人每次都跟收税的差役哭穷,说生意难做,东家要跑路了,请求他们宽限几天。有时候还会为了几个铜板,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最后,再一副被逼无奈、倾家荡产的模样,把钱交上去。”
高士廉听着这番描述,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这是什么操作?
“所以,”乌鸦做出了总结,“在杜公子和他手下那帮人眼里,我们那家店铺,就是一群快要饿死的穷鬼,是嗷嗷待宰的肥羊,是他们业绩的组成部分。”
“他那猪脑子,绝对想不到我们是密探。”
“他只会觉得,我们是一群为了活命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猪脑子……
高士廉很想纠正他,背后议论上官的儿子,不太好。
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因为这个形容,实在是太精准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高自在的布局有多可怕了。
大隐隐于市。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能想到,在一个被当地恶霸反复欺压、榨干油水的可怜商铺下面,会藏着一条能颠覆整个益州城格局的秘密通道?
高自在这小子,不仅把杜鸿渐算计了进去,连杜鸿渐那个蠢儿子,都成了他计划里的一枚完美无瑕的棋子。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高士廉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人斗,是在跟一个疯批的AI下棋。
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完全凉透的茶,第三次一饮而尽。
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
他看着眼前这个叫“乌鸦”的卫兵,心里五味杂陈。
本以为自己是运筹帷幄的总导演,结果发现自己是来串戏的。
本以为自己拿的是权谋剧本,结果发现是谍战剧本。
现在他看明白了,这特么根本就是个养成系剧本!
而他,就是那个负责给主角送经验、送装备、再喊一句“大佬牛逼”的Npc。
这剑南道首席牛马的身份,看来是摘不掉了。
也罢。
他吐出一口浊气。
反正都是给大唐打工,不丢人。
“很好。”高士廉重新调整好心态,脸上恢复了许国公该有的沉稳。
“计划可行。”
“下一步,如何将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密道入口?”
这才是关键。
城外,可都是杜鸿渐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