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节那张黑脸涨得通红,两只蒲扇大的手搓得几乎要冒出火星,他哈着腰,凑到李世民跟前,活脱脱像个看见了麦芽糖的三岁顽童。
“陛下,我的好陛下!那个……那个叫火炮的宝贝疙瘩,您给俺老程也整两门呗?不,一门!一门也行!俺就摆在府门口,谁敢惹我,我轰他娘的!”
他这一嗓子,彻底点燃了整个太极殿。
“对啊陛下!此等神物,岂能只藏于剑南一隅?”
“臣尉迟恭,愿为陛下执掌神炮营!荡平四夷!”
“陛下,俺牛进达不要多,就给玄甲军配上五十门,您看天下谁还是对手!”
武将们疯了。
刚才还沉浸在世界观崩塌的震撼里,现在全变成了嗷嗷待哺的饿狼。
一个个挤眉弄眼,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场把李世民的龙袍扒了,看看他是不是把火炮藏在了里面。
李世民看着这群恨不得把“想要”两个字刻在脸上的骄兵悍将,慢悠悠地举起双手,然后一摊。
一个完美的、无可奈何的、两手空空的姿势。
“没了。”
“没了?”程知节的嗓门瞬间拔高八度,破了音。
“咋就没了?两百门呢!那么大两百门火炮,您就说没就没了?剑南道那帮小子是不是私藏了?陛下您下旨,俺老程亲自去抄……不,去取!”
“不是私藏,是打光了。”李世民慢条斯理地抛出了一个更残酷的现实。
“打……打光了?”李积都有些结巴了,“那可是两百门啊,就一场仗……”
“一场仗?不不不。”李世民摇了摇手指。
“准确地说,是几轮急速射,火炮就得冷却了。”
他顿了顿,给这群心脏快要骤停的武将们一点缓冲时间。
“朕问你们,弓弦用久了会不会断?陌刀砍多了会不会卷刃?”
“那自然是会的。”众将答道。
“这火炮,也是一个道理。”李世民踱了两步,开始了他的“付费课程”讲解。
“它发射,靠的不是人力,也不是机械力,是一种叫‘火药’的东西。那玩意金贵得很,点着了,‘砰’一下,就没了。没了就得重新装填。”
“它射出去的,是炮弹。实心的,爆炸的,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打出去一个,就少一个。库存清零,仗也就打完了。”
李世民扫视着一张张逐渐呆滞的脸,抛出了最后的王炸。
“剑南道给朕上了一句总结陈词,朕觉得说得特别好。”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沉痛又带着点炫耀的复杂腔调说道: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嘶……”
大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黄金万两?这是什么概念?
国库一年才有多少进项?这一炮打出去的不是铁疙瘩,是金山银山啊!
程知节的脸从涨红变成了煞白,他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一炮一万两,三轮齐射……两百门……我的个亲娘咧!”
他算不出来,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个他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数字。
这仗打的不是敌人,是钱!
是整个大唐的国库!
“现在,你们还想要吗?”李世民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给你们,你们养得起吗?怕不是还没见到敌人,自己就先把自己给打穷了。”
武将们集体沉默了。
刚才还热情似火,现在全成了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垂头丧气。
是啊,养不起。
别说两百门,就算给一门,那也是个祖宗。
每天看着它,都得盘算着是拿它去打仗,还是把它融了换点米面。
气氛一时之间无比尴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世积,皱着眉头,提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
“我大唐国库都供养不起的吞金巨兽,区区一个剑南道……他们为何养得起?”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对啊!
为什么?
剑南道再富庶,那也只是大唐的一个道而已!
凭什么他们能玩得起这么奢侈的战争?难道他们挖到什么上古宝库了?
这才是今天整个事件里,最不合逻辑,最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看着众人投来的求知目光,李世民知道,真正的重头戏,现在才要上演。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炫耀武功,而是要借着这次的“天兵”神迹,彻底撬动他这些肱股之臣们根深蒂固的观念。
“因为,剑南道的根基,和我大唐,不一样。”
“不一样?”一个白发苍苍的御史大夫站了出来,他是典型的儒家门徒,此刻面色严肃。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剑南道亦是我大唐疆域,其根基,自然是我大唐的根基。何来不一样之说?”
“说得好。”李世民点点头,不怒反笑,“那朕问你,我大唐的根基是什么?”
“自然是‘农’!”御史大夫答得斩钉截铁。
“民以食为天,农为邦本,此乃万世不易之理!士农工商,农者,仅次于士,国之重也!”
“士、农、工、商。”李世民轻轻念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什么。
“顺序不错,背得很熟。”
随即,他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砸在太极殿的地板上。
“但在剑南道,这个顺序,是反过来的。”
“什么?”
“他们是,工、商、农、士。”
轰!
如果说刚才的火枪火炮,是炸在了吐蕃人的阵地上。
那么李世民此刻的这句话,就是一枚无形的、会爆炸的铁疙瘩,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太极殿里每一个文臣武将的脑子里。
炸得他们魂飞魄散,天旋地转!
“荒唐!简直是荒唐!”那御史大夫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翘了起来。
“工者,奇技淫巧!商者,逐利之徒!将此等末流置于农本之上,此乃动摇国本!是本末倒置!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啊!”
“此乃取乱之道,非治国之策!”
一群文官当场就跪了下去,痛心疾首,仿佛李世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武将们虽然没说话,但也都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
在他们的认知里,商人就是一群投机倒把的胖子,工匠就是一群修修补补的苦力,怎么能排在最前面?
看着群情激奋的臣子,李世民脸上没有半点波动。
他走到那个御史大夫面前,缓缓开口。
“朕再问你,火炮,是谁造的?”
“这……自然是工匠所造。”
“钱,从哪里来?”
“钱……或取之于农税,或……或由商人贸易……”御史大夫的声音小了下去。
“说对了!”李世民一拍手。
“工,造出了能决定战争胜负的武器!商,赚来了能支撑这场战争的黄金白银!”
“你们口中的奇技淫巧,现在成了护国神兵。你们眼里的逐利之徒,成了大军的钱袋子!”
“而在你们看来最重要的‘农’,在剑南道,他们种出来的粮食,甚至不需要全部上缴朝廷,而是直接卖给那些工坊和商队,换取更多的钱,再去开垦更多的地,买更好的农具,过更好的日子!”
“至于‘士’……”李世民停顿了一下,看着那群脸色发白的文臣。
“在剑南道,读书人想当官,可以。但想当大官,光会引经据典没用,你得先去工坊里学会算账,去商队里学会管人。否则,你连一份最基础的财务报表都看不懂,凭什么管理一个地方?”
“这……”
所有人都被这套全新的逻辑给砸懵了。
“一个循环,你们看懂了吗?”
李世民张开双臂,又变成了那个指点江山的指挥官。
“工,制造商品和武器。商,将商品卖出去,换回海量金钱。有了钱,一部分投入再生产,造更多的东西。”
“一部分发给工人和农民,让他们有钱消费,买更多的东西;一部分用来研发新的技术,造出更好的东西,比如火炮!”
“最后,再拿出一部分,养一支用火炮武装到牙齿的、天下无敌的军队!”
“这是一个能自己生钱、自己变强的体系!而我们呢?”
李世民指了指殿外的天空。
“我们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百姓就能吃饱,国库就能多收三五斗。一旦天灾人祸,就得勒紧裤腰带,甚至卖儿卖女!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一亩三分地上!”
“现在,你们告诉朕。”
李世民走回龙椅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震撼到失语的满朝文武。
“究竟谁才是本,谁才是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