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惊天狂笑犹在耳边,她此刻想起高自在那个惫懒家伙的无耻行径,再看看自己这位笑得毫无帝王仪态的夫君,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二郎也莫要再取笑他了,想来他也是真的……不堪其扰。”
长孙皇后为高自在辩解了一句,说到最后几个字,自己也忍不住脸颊发烫。
李世民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笑得发干的喉咙,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他斜睨着妻子,眉宇间满是得意:“观音婢,你就是心善。那小子就是算准了你心善,才敢如此放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这药,朕倒要看看,是不是跟他的人一样,满是鬼名堂!”
接下来的几日,李世民当真成了最听话的病人。
每日早中晚饭后,张阿难准时将皇帝皇后连同着高自在的药一起呈上。
高自在也就吃了两天药就不吃了,本来就是图个心安才吃的,见药没什么反应就断药了。
只是,皇后的身子骨到底比不上常年征战沙场的帝王。
第三天清晨,当长孙皇后吃下药后,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恶心感猛地袭来。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观音婢!”李世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透着紧张,“怎么了?”
长孙皇后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虚弱地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她便再也忍不住,转身捂着嘴干呕起来。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一边轻拍着妻子的后背,一边厉声对旁边的宫人道:“快传太医!”
他心中那点因高自在而起的玩笑心思,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和一丝后怕。
他自己吃了药,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远胜往日,连看书深夜都不觉疲惫。
他几乎忘了高自在的话,这药性如此霸道,对观音婢这样体弱的人而言,或许便是一剂虎狼之药。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长孙皇后总算缓了过来,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被李世民半抱着安置在软榻上。
李世民握着长孙皇后微凉的手,眉头紧锁,脸上满是自责:“都怪朕,明知你身子弱,还让你跟着朕一同服药,那五禽戏应该多练些时日再服用才是。”
“陛下说的什么话。”长孙皇后苍白着脸,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臣妾的身子自己清楚。良药苦口,这药虽让人难受了些,却也让臣妾觉得……这几日精神头好了不少。只是这反应,比陛下大了些。”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李世民,目光柔似春水:“解掉那丹毒,养好了身子,陪着陛下一同欣赏这盛世,臣妾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心中一暖,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期盼与深情,心中百感交集。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几日愈发强健的身体,再想想高自在献药时的那副德性,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个高自在,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账!”
“是啊。”长孙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药是好药,人……也是旷世奇才。”
李世民听出了她话里的转折,抬起头:“哦?朕倒想听听,观音婢对他又是何看法?”
长孙皇后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舅父之前说的那些事,因为那首《悯农》,对天下农人是何等的怜悯。剑南道推行新政,化腐朽为神奇,短短时日便让一地民生焕然一新。这等经世济民之才,放眼我大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懒散成性,玩世不恭,视礼法如无物,行事全凭喜好。”
“他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说八道,也敢为了躲清静,把您也给算计进去。他的才华有多耀眼,他的性子就有多古怪。”
李世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高自在议事时,常常说着说着就跑题,从军国大事扯到哪家青楼的胡姬舞跳得最好。
也想起了他为了早上不当差,装病、装死、装疯卖傻,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家伙,就像一匹性子最烈的野马,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奔向何方,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他就像个谜。”李世民沉声道,“你永远看不透他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你说他忠心,他却敢戏耍君王;你说他不忠,他却说出人定胜天的惊骇言论,为我等指明了生路,解了朕心头最大的忧虑。”
长孙皇后幽幽一叹,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沉重。
“陛下,”她轻声说,“您还记得他当初之前说的要去和那森口之间的宿命吗?”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当然记得。
高自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灵魂。
他所有的才华,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燃烧着,灿烂到极致,也短暂到极致。
此刻,殿内温暖如春,李世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何等的讽刺。“一个将死之人,却在为朕的万寿无疆奔忙。”
李世民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想起前几日还在为看穿高自在的“诡计”而沾沾自喜,此刻只觉得那笑声无比刺耳。
什么躲避小妾,什么腰酸背痛,或许都只是表象。
一个对生死都能如此戏谑的人,他的行为,又岂能用常理来揣度?
“或许……”长孙皇后看着丈夫脸上变幻的神情,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他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活得如此肆意洒脱,无所顾忌。世人眼中的规矩、礼法,在他看来,或许都只是过眼云烟。”
李世民沉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阳光明媚,花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一片繁花似锦的太平景象。
这是他的江山,是他毕生追求的盛世。
为了这个盛世,他需要无数的人才。
魏征的直谏,房玄龄的谋略,李靖的兵法……而高自在,是其中最特殊、最无法替代的一个。
将大唐改造成工业化帝国,离不开他。
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个让李世民都感到震惊的全新世界。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天爷却不肯多给他一点时间。
“天妒英才……”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真是天妒英才!”
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甘与惋惜。
那是一种比失一座城池,败一场战役,更让他感到难受的情绪。
那是一种帝王对于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
长孙皇后走到他身后,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无声地给予安慰。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看着窗外的盛景,心中却都在为同一个人,同一个无法挽回的宿命,而感到深深的叹惋。
这个混账东西,这个天杀的懒鬼,这个不要脸的色胚……你可千万,要给朕活下去啊。
李世民在心中,第一次如此诚挚地为一个臣子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