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一碗汤,和这句温柔得不像话的问候,让整个正厅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高自在端着汤碗,热气氤氲,他罕见地愣了一下。
他是什么人?他是个人精。
他当然知道长孙皇后之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完全就是一种讨厌却又无可奈何地架势。
可现在……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他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偷偷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李世民。
皇帝陛下正黑着一张脸,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一种……类似于自家好不容易养大的白菜,要被猪拱了,然后发现这头猪好像还挺有本事的复杂情绪。
高自在脸上忙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接过汤碗:“多谢皇后娘娘,臣……惶恐。”
“高长史为国谋划,劳心费力,当得起这碗汤。”长孙皇后的声音依旧温和,她坐回原位,目光却没有离开高自在。
这一幕,让旁边的房玄龄看得眼皮直跳。
他跟在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身边几十年,对这对夫妻的默契和智慧了解得最深。
皇后此举,绝非心血来潮。
这意味着,连一向仁德宽厚的皇后,都认可了高自在那套……那套近乎于“强盗的逻辑”。
完了。
房玄龄心里哀叹一声。
这个天下,要变天了。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饭桌。
只有高自在“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咳!”
终于,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他没有再去看高自在,而是转向了房玄龄,声音沙哑地开口:“玄龄,你觉得,他那两个法子,如何?”
房玄龄身子一颤。
他艰难地放下筷子,拱手道:“陛下,对内之法,万万不可。哪怕是五姓七望的远房旁支那也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查抄了旁支若是五姓七望的主家跳出来,那又如何是好。”
“若无确凿谋逆之罪,仅凭揣测便行抄家灭门之举,国法何在?朝廷颜面何存?此举一开,天下世家必人人自危,届时烽烟四起,非国家之福。”
他的话,说得恳切至极,几乎是带着哭腔。
这是他作为一名大唐宰相,最后的坚守和底线。
“朕知道。”李世民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痛苦与挣扎。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奋斗半生,流血千里,为的不是当一个抄家皇帝,不是当一个让天下士人戳脊梁骨的暴君。
可是……钱呢?
那支吞金噬铁的军队,那个工业化的未来,就像一个美丽的魔鬼,在他耳边不断低语。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
“所以,只剩下第二条路了?”李世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房玄龄沉默了。
对外用兵,抢夺资源?
这话说出去,同样不好听。
有违天朝上国的仁德之风。
可相比于对内动刀,自毁长城,这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陛下。”房玄龄斟酌着词句,“对外用兵,师出须有名。若那野共州当真是我大唐的失地,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倒也算是师出有名。”
“名分?”李世民猛地睁开双眼,那里面已经没有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然的冷光。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被他压在奏章最底下,都没有再碰的密奏。
“朕记得,高士廉曾上过一道密折。言及野共州,为我朝故土,地多金银。吐蕃其部族不通教化,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高士廉建议,当寻机收复,以充国用。”
李世民缓缓说出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时,他认为此议过于功利,且大唐初定,国力不济,便将此事搁置了。
可现在看来……
这哪里是功利?这分明是雪中送炭!是天赐的“第一桶金”!
房玄龄的身体剧烈一震!
原来……原来早有伏笔!
“陛下圣明!”房玄龄立刻躬身行礼,“若以‘收复故土’为名,则我朝天兵乃是正义之师!名正言顺,天下无人可非议!”
“好!”李世民一拍桌子,整个人的气势都回来了。
之前的颓丧和焦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天可汗!
“就这么定了!出兵野共州,收复大唐失地!朕要让那里的金山银山,都变成我大唐的军费,变成我大唐的工坊!”
皇帝的豪情壮志,在正厅中激荡。
一旁的长孙皇后,看着自己丈夫重振雄风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已经喝完汤,正在拿餐巾擦嘴的高自在。
这个年轻人,不仅给了皇帝解决问题的钥匙,更重要的是,他点燃了皇帝心中熄灭已久的,那份开疆拓土的雄心烈火。
这,才是帝王该有的模样!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定时,李世民却忽然话锋一转。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在高自在身上,那股帝王的锐气,又带上了一丝军人的审慎。
“高自在,朕再问你。新军,真的能打吗?”
高自在正在剔牙的动作一顿。
“陛下,您这话说的。刚才在练兵场,您不是都看到了吗?陷阵营的下场,您不也知道吗?”他懒洋洋地回答。
“不一样。”李世民摇了摇头。
“练兵场上,那是演武。打陷阵营,那是偷袭。”
“当初对上陷阵营,占尽了人数优势,上来就是连天的炮火对着身无片甲,手无寸铁的陷阵营一通狂轰滥炸,这和偷袭无异。”
“朕问的是,真正的战场!”
李世民站起身,在厅中踱步。
“两军对垒,光明正大地决战!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对漫山遍野冲锋而来的骑兵,那些兵,会不会手软?那些战术,会不会失灵?”
“你的火炮,能不能在颠簸的战场上精准命中?你的火枪兵,能不能在敌人的箭雨下保持镇定,完成装填和射击?”
“这些,都不是在演武场上能看出来的!”
李世民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他终究是这个时代杰出的军事家之一。他清楚地知道,一场演习的胜利,和一场战争的胜利,完全是两码事。
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
他需要看到实战!需要看到这支军队,在最残酷的战场上,打出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证明它真的值那么多钱!
“所以,”李世民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次出征野共州,朕要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