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在刮。
高自在走在最前面,双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活像个偷鸡摸狗的贼。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还在风中凌乱的君臣二人。
“我说二位,还愣着干嘛呢?”
“再不走,真等天黑了在军营里过夜啊?”
“我倒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房相这把老骨头,受不受得了军营里的硬板床。”
李世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将那股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房玄龄如梦初醒,脸色依旧苍白,他看了一眼高自在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默默跟上。
军营的辕门就在眼前。
与寻常军营不同,这里没有高大的木质寨墙,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半人高的砖石矮墙,墙后也没有连绵的营帐。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栋方方正正,足有三四层楼高的青砖小楼。
这些小楼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中间留出宽阔的街道和巨大的操场,整个布局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规整和……陌生。
李世民的脚步停住了。
又是这种建筑?好像叫那什么……
梓潼县的火车站也是类似的建筑。
“这……这是军营?”
房玄龄也瞠目结舌。
“这……这简直是建了一座新城啊!”
他第一反应就是钱。
修建成这样,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没办法,地儿小,人又多,横着放不下,只能竖着来了。”
高自在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解释着。
“几栋楼而已,砖石水泥,花不了几个钱。”
花不了几个钱?
李世民和房玄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异样的情绪。
高自在没理会他们的震惊,领着二人走进其中一栋最高的小楼。
楼内的楼梯是木质的,盘旋而上,结构精巧。
李世民扶着扶手,能感受到木质的坚固和光滑,他越走,心里那份惊异就越重。
这种建筑不仅能容纳更多兵士,而且居高临下,视野绝佳,无论是警戒还是防守,都远胜传统营帐。
三人一直上到小楼的顶层平台。
站在这里,整个军营的全貌一览无余。
远处的操场上,数千名士兵正在操练。
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操场上的兵,很不对劲。
又是那身上衣蓝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裤子。
之前在梓潼看过,原以为是为了行军赶路就不着甲,没想到操练的时候也不穿甲。
他们手里拿的,也不是横刀或者长槊,而是一根根长长的,前端装着金属管的“烧火棍”。
那是火枪。
大家毕竟都见识过火枪所以没有太多震撼。
令他们震惊是他们的操练方式。
没有捉对厮杀,没有冲锋陷阵,甚至没有演练军阵。
他们只是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横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动作。
举起火枪,平端,贴在脸颊上,然后又放下。
整个过程安静、机械,透着一股诡异的肃杀。
“高自在!”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其中蕴含的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为何不着甲?!”
在他看来,让士兵不穿盔甲就准备上战场,这与让他们去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在拿他大唐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房玄龄也急了。
“长史!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如此操练,岂非儿戏?”
高自在掏了掏耳朵,似乎对两人的怒火毫无感觉。
他懒洋洋地趴在平台边缘的矮墙上,指着下方的操场。
“陛下,臣先问您一个问题。”
“大唐最精锐的玄甲军,一身甲胄,有多重?”
李世民一愣,但还是沉声回答:“人甲五十斤,马甲亦相若。”
“好,五十斤。
”高自在点点头。
“穿着五十斤的铁壳子,一天能跑多远?冲锋能冲几次?”
“这……”李世民语塞。
他当然清楚,重甲在提供了强大防护的同时,也极大地消耗着士兵和战马的体力。
一场大战下来,许多士兵不是被砍死的,而是活活累死的。
“陛下再看他们。”
高自在的手指向那些黑衣士兵。
“他们不穿甲,一个时辰能急行军三十里,一天下来,能把穿着铁壳子的重骑兵活活拖垮。”
“至于防护……”
“札甲那玩意多贵啊,造起来又费时又费力。”
“至于皮甲么,被长枪捅了,被长刀给砍了,就算穿了也没什么用。”
“与其穿上铠甲,我还不如让他们多带点子弹去拼命。”
高自在的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
“而且陛下觉得,您那引以为傲的明光铠,能挡住他们手里的火枪吗?”
李世民的心头一跳。
高自在吐出两个字。
“火枪,有效射程七十余步吧,仰射的话能打两百步。”
“唯一的缺陷就是打不准,所以要排着这几排横队进行火力覆盖,就好像弓弩手的战阵一样。”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二十步步内把明光铠打穿不是问题,至于二十步外么。”
“防是能防住,不过能震伤内脏,震断肋骨,虽然不至于毙命,但是人能疼上个小半天,没什么战斗力了。”
“如果敌人真的列阵冲锋进攻的话那就是太好了。”
“布置在步兵两侧的火炮最喜欢的就是轰击军阵了。”
房玄龄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唐引以为傲的重甲骑兵,在对方面前,就是一排排移动的活靶子。
意味着战争的形态,将被彻底改写。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死死地盯着下方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仿佛要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脑子里。
“弓箭么?抛射的话最远距离也就百步左右。”
“既然敌人的刀砍不到我们,弓箭也射不着我们……”
高自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终结旧时代的冷酷。
“那我们又何必穿着那身死沉死沉的龟壳,在战场上跟他们玩什么互砍?”
“站着,瞄准,开火。”
“等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打得尸横遍野,我们再走过去,再装上刺刀,慢悠悠地收拾残局。”
“陛下,这,才是臣所说的‘天道’。”
“这,才叫我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李世民闭上了眼睛。
他脑海中闪过的,不再是渭水河畔的耻辱,也不是阴山之巅的荣耀。
而是一副全新的画卷。
无数身着这种蓝衣白裤的士兵,排着望不到尽头的队列,他们手中的火枪喷吐着火焰和死亡,而在他们的对面,无论是多么精锐的骑兵,多么坚固的盾阵,都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撕碎。
先有铁蹄,后有天恩。
他现在,似乎看到了那只足以踏平整个世界的……铁蹄。
就在此时。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操场上传来。
那是数千支火枪,同时喷射出怒火的合奏。
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硫磺味直冲天际。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睛,扶着墙垛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不是在愤怒,也不是在恐惧。
而是在……战栗。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极致暴力的向往和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