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府,寝殿内沉香袅袅。
李世民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破破烂烂长袍下摆沾满了污渍。
他径直跪倒在榻前,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榻边垂落的月白裙裾。
“观音婢……”
沙哑的呜咽混着浓重的鼻音,帝王将脸埋进柔软的衣料,肩膀剧烈耸动,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是朕的错,是朕害了你……”
榻上的长孙皇后指尖一颤,正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银针“叮”地一声,坠入漆盘。
她垂眸,看着丈夫那乱糟糟的头发。
上面还沾着灰尘,发冠不知飞去了何处,整个人披头散发。
这副狼狈模样,倒让她想起武德年间,二郎每次打完仗回来,也是这般不管不顾地扑进她怀里,像个讨要糖吃的孩子。
“二郎快起来。”
她轻拍着丈夫的后背,声音里是惯有的温柔,也带着一丝嗔怪。
“若是被旁人瞧见天子这般……”
“还顾什么天子威仪!”
李世民猛然抬头,烛光下,他左眼乌青一片,脸颊上三道新鲜的抓痕蜿蜒至脖颈,连嘴角都破了皮,渗着血丝。
长孙皇后猛地捂住嘴,可那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下,笑意还是没忍住,泄了出来。
“你还笑!”
李世民委屈极了,抓着她的手腕一个劲地晃。
“那个混账高自在,朕非砍了他不可!”
“二郎。”
皇后指尖轻轻拂过他脸上的伤痕,忽然敛了笑。
“舅舅之前不是才说过,这位高长史推行新田亩制,将蜀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还为朝廷增了赋税。”
“不但如此,还让二郎你头疼不已的世家大族,见了他都跟见了活阎王似的。”
“又是谁前几日还说要对他委以重任的?”
李世民一张脸涨得通红,猛地别过头去。
“那是……那是朕不知他如此……”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嘟囔了几句。
“胡闹!”
皇后耳尖瞬间红透,素手重重推开自己的丈夫。
“堂堂天子,竟与臣子如市井泼皮般动手,成何体统!”
可当她瞥见李世民那委屈巴巴的神情,心头又是一软,忍不住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他肿胀的脸颊。
“且让太医来瞧瞧,万一……”
“不用瞧!”
李世民突然一把抱住她的腰,像只受了伤的猫咪,在她怀里蹭了蹭。
“观音婢试……试便知……”
“二郎!”
皇后又羞又气,脚下的锦缎绣鞋重重跺了一下。
“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那便请高长史来给你瞧瞧脑子!”
提到这个名字,李世民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脸上的那点委屈和狼狈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长孙皇后心悸的恐惧和绝望。
他垂下头,视线落在皇后腕间那只通透的翡翠镯子上。
那是前日,她分食了半颗“仙丹”后,他特意命人送来的赏赐。
冷汗,毫无征兆地从他脊背滑下,浸湿了内衫。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吓人。
“观音婢,那丹药……是毒。”
“非但不能长生,还会要了人的性命!”
“朕吃了倒也罢了,可你……”
寝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李世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他还说……”
李世民抬起头,那双曾睥睨天下,令万邦臣服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助和崩溃。
“他说,朕的阳寿,只剩下……十八年了。”
十八年。
这三个字,比“丹药有毒”这四个字,要重上千倍万倍!
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这位帝王的脊梁骨,压得寸寸断裂!
“十八年……”李世民喃喃自语,神情恍惚,“朕才刚刚开创这盛世,朕想让你做这世上最尊贵的皇后,想看着承乾他们长大成人,想让大唐的旗帜插遍四海……十八年,怎么够?怎么可能够!”
他猛地抓紧皇后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观音婢,朕不怕死!”
“朕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早就把命豁出去了!”
“可朕怕……朕怕剩下你一个人!”
“怕朕走了,这偌大的江山,谁来守护?那些饿狼一样的世家,谁来制衡?朕的孩儿们,谁来教导?”
“十八年后,你怎么办?承乾怎么办?大唐又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质问,像是杜鹃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天可汗,只是一个突然被告知了死期,为妻儿和家业忧心忡忡的普通丈夫。
长孙皇后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烛光在她眸中摇晃。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湿冷,更能感觉到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原来,他今日的失态,不只是因为打架输了,不只是因为丹药有毒。
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终点。
良久。
她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紧攥的手背,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他冰冷的手。
她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十八年,也不算短了。”
李世民猛地抬头看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长孙皇后迎上他的目光,眸光温柔而坚定。
“二郎忘了?你我成婚至今,也不过二十余载。”
“这二十年,我们经历了玄武门的惊心动魄,也迎来了贞观的煌煌盛世。别人一辈子都未必有的光景,我们都有了。”
她的指尖轻轻点上他泛红的耳尖,话语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若真只有十八年,那我们就把这一天,当成两天来过。”
“这十八年,妾陪你一起,将这大唐,打造成真正的万世不移之基业!”
一番话,如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李世民心中大半的狂躁和恐惧。
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又一次红了。
“观音婢……”
“二郎。”长孙皇后打断他,她站起身,一股母仪天下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眼神却锐利如刀。
“那高自在既能一眼识破丹药是剧毒,又能算出你的寿数,还能让你这位天策上将灰头土脸……”
“此人,绝非凡俗。”
她缓缓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传本宫懿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
“即刻宣高自在来见驾。”
她回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就说本宫,也想向他讨个长生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