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
这两个字,比“天下工坊”还要虚幻,比“财产申报”还要荒诞。
可此时此刻,却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长孙皇后伸出手,轻轻覆在李世民的手背上,那里的皮肤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想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不过是奇思妙想罢了。
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台能抵五百人力的“水火机”,那能点石成金般的制糖法,还有那本将天地财富奥秘剖析得淋漓尽致的《资本论》……
这些东西,真的是凡人的智慧能触及的吗?
“陛下。”
高士廉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
他依旧躬着身,姿态谦卑,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时候不早,陛下与娘娘一路车马劳顿,是否需要先行安置歇息?”
李世民没有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的思绪,早已飘飞到了九天之外。
倒是房玄龄,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的梦中人,一个激灵。
他猛地走上前,死死盯着御案上的那本《资本论》和那几份法案,呼吸急促。
“陛下!”
房玄龄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学者面对未知真理时的偏执与渴望。
“请陛下恩准,将此书……将这些文卷,暂交于臣。”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着那些让他三观尽碎的“罪证”。
“臣……臣要看看,臣要一夜看尽!看这高自在,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写出这等……这等动摇国本的魔书!”
他必须搞清楚。
如果不把这东西的里里外外、每一个字都研究透彻,他房玄龄寝食难安!
李世民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空洞的,没有焦点的注视。
他挥了挥手,算是准了。
房玄龄如获至宝,也顾不上君臣礼仪,踉跄着上前,亲手将那本厚厚的《资本论》和几份法案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团足以焚毁世界的火焰。
他冲着李世民胡乱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大堂。
那背影,仓皇,决绝,像一个奔赴刑场的殉道者。
堂内,只剩下李世民夫妇与高士廉三人。
气氛,愈发凝滞。
“舅父,安排个清静的院子吧。”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
“朕……和观音婢,今夜就在蜀王府里面休息了。”
“臣,遵旨。”
高士廉躬身退下,脚步轻微,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
一间雅致的客房内,烛火摇曳。
长孙皇后亲手为李世民换下沾了风尘的外袍,又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
“二郎,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轻柔,试图抚平丈夫心中的惊涛骇浪。
李世民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他只是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观音婢,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朕自认扫平天下群雄,文治武功,不输前代任何一位帝王。朕以为,这天下的道理,人心的变幻,朕都已看透了七八分。”
他自嘲地笑了笑。
“可今天,朕才发觉,自己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
长孙皇后走到他身后,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他。
“二郎不是蠢材,是那位高长史……太过惊世骇俗。”
“惊世骇俗?”
李世民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妻子,那张平日里威严霸道的脸上,此刻竟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迷茫与无助。
“这岂止是惊世骇俗!”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窗外的鬼神听了去。
“那本《资本论》,你没细看。它不是在讲道理,它是在立规矩!是在为天地财富,定下一套全新的法则!”
“这就像……就像仓颉造字,神农尝草,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一个山野村夫,能有这般经天纬地的才学?”
“还有那‘水火机’,以煤为食,以水为力,之前在梓潼县里见到的电灯,见到那火车……这简直夺天地之造化!观音婢,你我读过的所有圣贤书里,可曾有过半个字的记载?”
长孙皇后沉默了。
没有。
别说记载,连想都不曾想过。
“恪儿,朕了解他。”
李世民的声音愈发低沉。
“他勇武,聪慧,有将帅之才。但他绝不是能想出这些东西的人。他……更像是一把刀,一把被握在别人手里的,锋利无比的刀!”
“而那个高自在,就是握刀的人!”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抓住长孙皇后的双肩,一字一句地分析,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个来历不明的庶民,凭空出现,身怀屠龙之术,手握神鬼之能。”
“他不去考取功名,不去求官拜将,却偏偏选中了朕那个被远远打发到蜀地的儿子。”
“他在剑南道,短短时日,便造出了一个钱粮满仓,兵甲精良的独立王国。”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比之前房玄龄的质问,要致命一百倍。
长孙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啊。
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他是忠臣,为何不来长安,将这富国强兵之法献于陛下,名垂青史?
为何要在一个亲王的封地里,自成体系?
李世民的眼中,那丝恐惧越发浓郁,最终化作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遍体生寒的结论。
“观音婢,朕现在不担心他要造反了。”
“嗯?”
长孙皇后不解。
“一个凡人,就算再富庶,再兵强马壮,朕都有信心将他碾碎。”
李世民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栗。
“朕怕的是……他根本就不是凡人!”
“或者说,他背后站着的那位‘师父’,不是凡人!”
“仙人……若这世上真有仙人,他们看待我等凡尘帝王,与看待脚下蝼蚁,又有何异?”
“这大唐的江山,这李家的天下,在他们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他松开妻子的肩膀,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痛苦地低下了头。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君临天下的天可汗。
他只是一个发现自己毕生经营的棋局之外,还有一位神秘棋手,并且对方随时可以掀翻整个棋盘的,无力而恐惧的凡人。
“朕……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