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的味道,浓烈而刺鼻,顺着风灌入鼻腔,带着硫磺特有的气息,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染上了一层死亡的颜色。
李世民和房玄龄久久没有言语。
那一声齐射的巨响,还在他们的耳膜里嗡嗡作响,震得他们心神不宁。
那不是寻常的响动。
那是数千条生命在同一瞬间,用同一种方式,发出的怒吼。
是钢铁与火焰的交响,是秩序与暴力的结合。
许久,李世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这就是你的军阵?”
他指着下方已经开始重新装填,动作依旧整齐划一的队列。
“如此单薄的横队,两翼空虚,若有骑兵从侧翼突袭,岂不是一冲即溃?”
作为马上皇帝,李世民对战阵的理解,早已深入骨髓。
在他看来,高自在的这种阵型,简直是破绽百出,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美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房玄龄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虽然不懂军阵,但也明白两翼的重要性。
“是啊,长史,兵法有云,两翼如臂,阵中如心,无臂则心难保全。此阵……太过冒险了。”
高自在闻言,非但没有解释,反而笑了起来。
“冒险?不不不,陛下,房相,这才是最稳妥的阵法。”
他伸出两根手指。
“这叫线列战术。”
“当两翼有我军其他步兵、或者有河流山川作为掩护时,就用这种横队对敌。原因很简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最大化的火力,倾泻到敌人脸上。”
“至于您说的骑兵……”
高自在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残忍。
“如果我们的斥候没有瞎,提前发现了敌人的骑兵。或者,我们干脆就是在平原上,被敌人的骑兵给包围了。”
他顿了顿,用手在面前的矮墙上比划起来。
“那也很简单,他们会立刻变成这个样子。”
他画了一个中空的四方形。
“空心方阵。”
“整个横队会迅速收缩,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四面都是枪口和刺刀的堡垒。无论骑兵从哪个方向冲过来,面对的都是黑洞洞的枪口和寒光闪闪的刺刀林。”
李世民的脑中,瞬间浮现出那样的场景。
一支骑兵,呼啸着冲向一个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方块。
然后……撞得粉身碎骨。
“一千骑兵冲不垮,那就两千,三千!”李世民下意识地反驳,这是他作为顶级将领的本能。
“那就更好办了。”高自在打了个响指,“如果敌众我寡,那就全军化整为零。变成十数个,数十个这样的小型方阵,遍布整个战场。”
“就像海里的礁石群。”
“敌人的骑兵冲进来,就会被这些‘礁石’分割得七零八落,失去速度和冲击力。然后,他们会陷入到四面八方射来的交叉火力之中,被我们一点一点地,慢慢蚕食干净。”
“陛下,您是玩骑兵的能手。您告诉我,一支被分割包围,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下场是什么?”
李世民沉默了。
下场是屠杀。
他太清楚了,骑兵的灵魂就是机动力和冲击力。一旦陷入泥潭,就是待宰的羔羊。
高自在的这套空心方阵,就是为骑兵量身定做的一个个绞肉机。
房玄龄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抓住了另一个关键。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哆嗦着问道:
“可……可人心是肉长的!如此严整的队列,如此刻板的阵型,只要有一个人因为恐惧而后退,就会出现缺口,只要一个缺口,就可能引发全军的崩溃!”
“古之强弓手,临阵之时,亦有弓弦拉断,箭矢用尽,或是心神慌乱之刻。你这火枪兵,难道都是铁石心肠不成?”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任何精妙的战术,最终都要靠人来执行。
而人,是最不可控的。
“房相,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高自在收起了笑容,转过身,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说得对,人心的确是肉长的。会恐惧,会动摇,会崩溃。”
“所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把冰锥,刺入李世民和房玄龄的骨髓。
“这支军队,从建立的第一天起,就在做一件事——剔除人性。”
“剔除人性?”房玄龄失声惊呼。
“对。”高自在点头,指向下方那些如同雕塑般的士兵。
“他们每天的操练,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服从。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装弹、射击、上刺刀的动作,成千上万次,直到这些动作变成身体的本能,无需经过大脑思考。”
“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迟疑,只有命令。”
“至于你说的恐惧……”
高自在的嘴角,勾起一抹堪称魔鬼的弧度。
“解决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用更大的恐惧去覆盖它。”
“看到那些一排横队后面紧贴着的横队么?”
李世民和房玄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前排战死,后排补上,除了代替前排士兵装填弹药,他们还是督战队。”
高自在的声音幽幽传来。
“一旦发现前方有任何士兵出现迟疑、后退、或者试图逃跑的迹象,就立刻从背后开枪,把他当场处决。”
“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往前冲,面对敌人,九死一生。但只要敢回头,就是十死无生。”
“房相,现在你告诉我,他们会怎么选?”
房玄龄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他看着下方那支沉默的军队,忽然觉得那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一台……被恐惧驱动的杀戮机器。
每一个士兵,都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而那些督战队,就是拿着锤子和扳手的修理工,任何一个零件出了问题,他们的处理方式不是修理,而是直接敲碎,换掉。
这……这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
这是对人这个物种,最彻底的践踏和扭曲!
“你……你这个魔鬼……”房玄龄的声音都在发颤。
李世民没有说话,但他的拳头,已经握得咯吱作响。
他麾下的玄甲军,靠的是袍泽之情,靠的是建功立业的荣耀,靠的是他对将士们的爱护和信任。
可高自在的这支军队,靠的却是最原始,最赤裸的……恐惧。
“房相刚刚拿弓箭手来比,这个比较,很不好。”高自在似乎完全没在意房玄龄的咒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需要从小练习,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光阴,对臂力、眼力、天赋都有极高的要求。他需要大量的肉食来维持体力,一把好弓更是价值不菲。这样的人,是宝贝,是军中锐士。”
“可火枪兵呢?”
他摊开手。
“随便找个农夫,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让他学会听口令,站队,装弹,射击。这就够了。他不需要有多大的力气,不需要有多准的眼力,甚至不需要有脑子。他只需要知道,不服从命令,就会死。”
“弓箭手射出的箭,是一道弧线,敌人能看到,能躲,能用盾牌格挡。”
“而我的火枪打出去的,是一道看不见的直线。伴随着巨响和浓烟,直接把人的身体打出一个血窟窿。这种心理上的威慑,是弓箭永远无法比拟的。”
“前者,是武艺,是技巧。”
“后者……”高自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是屠宰。”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彻底失语的房玄龄,和面色阴沉如水的李世民。
“所以,别跟我谈人性,也别跟我谈什么兵法道义。”
“这支军队,没有那种多余的东西。”